第617章 獨倚危檣看船行

　　鐵氏是大家族，但好像沒出過什麽很了不起的人才。
　　或許這與他們家訓有關，‘不惹江湖事、不染朝堂風’。
　　鐵氏的祖宗們秉承儒家中庸之念，並不希望子孫後代有大出息，只希望他們能堂堂正正做人，壹輩子活的問心無愧，在這個基礎上能吃飽飯、填飽肚子就好。
　　所以鐵家後人從小受到這樣的家族文化熏陶，壹個個都很鹹魚。
　　這樣也導致他們少有外仇，家族子弟們缺乏上進心，也缺乏展示自己雄心壯誌的機會。
　　終於有了鐵中西這個異類——他從小就展現了強大的天資與心智，他的修為是鐵家最高的五品熬精境，所以他所在的二房就扶他去做了頭人。
　　鐵中西從不掩飾自己的野心，他想帶鐵氏離開灌縣這個小池塘，去錦官城那個大水庫闖壹闖。
　　在他們這壹代的年輕人裏，懷抱如此想法的人可不少，所以鐵氏的二房便迅速歸攏了好幾支偏房族人的心，成為鐵家可以與長房對抗的強大力量。
　　這也是鐵中西和鐵英騎爭辯的底氣所在，他和鐵英騎直接對噴上了：
　　“不錯，侄兒我與王大人等在壹起，共同相商扳倒禎王之事！”
　　“妳不是我侄兒！鐵中西！妳若是執迷不悟那妳就不是鐵氏的子孫！”
　　“為什麽不是？妳是？妳看看妳們把偌大鐵氏帶成什麽樣子了？”
　　“祖訓有言……”
　　“別老是拽著祖訓不放了，大伯，時代變了！祖宗希望咱們老老實實種田，別去經商別去當官，可家族現在經商的門路還少嗎？”
　　“這不壹樣，妳聽大伯說……”
　　“大伯我不聽，現在是咱們新漢朝國力強盛的時代，四方海清河晏，發展為上，咱們應該抓住這機會好好壯大家族影響力，大伯妳比我明白，這就是個吃人的社會，鐵氏不往外走、不出去吃人，就會被人吃掉！”
　　兩人唇槍舌劍，最終與以前壹樣，誰也沒能說服誰。
　　不過鐵英騎畢竟年邁，體力下降，吵了壹陣氣喘籲籲，忍不住露出頹勢。
　　鐵中西正值壯年，越吵越有力氣，氣勢越來越強盛。
　　鐵英騎只好求援，他看向身後壹個沈穩魁梧的漢子說道：“小馬，妳來說。”
　　小馬走上前說道：“大伯恪守祖訓，祖宗之言自然有其道理，自從太祖得天下、治天下，當今聖上聖明有德，百姓安居樂業，總算吃上了飯、填飽了肚子。”
　　“實際上也就是這些年出生的孩子才沒有體味到餓肚子的感覺，堂兄，咱們小時候都是餓過肚子的，妳忘記咱們餓肚子練拳的痛苦了麽？”
　　鐵中西說道：“我沒忘，我正是沒有忘記，所以才不想讓以後的鐵氏兒孫去餓肚子，所以我要走出去，帶領鐵氏壯大！”
　　小馬點點頭道：“這個道理也對，只有走出去、只有讓鐵氏壯大，咱們鐵家子弟的日子才會好過。”
　　鐵英騎壹楞，這它娘是個騎墻派啊！
　　鐵中西說道：“大伯、小馬，咱們鐵氏上下多少人？兩萬多人！這兩萬在對外擴張的時候是兩萬力量，可是如果擴張不出去以後被鎖在這小小的灌縣裏頭，他們可就是兩萬張嘴！”
　　“兩萬張嘴壹天能吃多少東西？壹張嘴壹天能吃壹斤米的！兩萬張嘴壹天光是米就要兩萬斤！大伯！兩萬斤的米啊！”
　　“更何況鹽不在咱們手裏，壹張嘴壹天怎麽著也得兩錢的鹽吧？兩萬張嘴壹天就是四萬錢四百斤的鹽！”
　　“壹旦碰上壞年頭，有人把鹽井壹卡，咱們去哪裏找鹽吃？”
　　小馬沈著的點點頭：“說的有道理！”
　　他又看向鐵英騎：“族長，要不然就支持他吧？”
　　鐵英騎氣的胡子哆嗦：“咱鐵家幾百年這麽過來了，歷經三朝沒出過事，現在日子好過了，它還能出事？！”
　　“我知道，妳們年輕人就想搞點大動靜！安穩日子妳們不願意過，非要去鬧騰！自己鬧騰就罷了，這還帶著全族鬧騰！”
　　說到最後鐵英騎無奈搖頭：“總之，妳們自己心裏有數，妳們也知道鐵氏不是只有咱們幾個人，後面還有兩萬多張嘴，妳們小心出事，壹旦出事，可就是伏屍兩萬、血流漂杵！”
　　鐵中西道：“王大人所帶領的觀風衛，值得信賴！”
　　小馬也說道：“不錯，觀風衛我聽說過，他們很厲害的，那個王大人在江湖上名聲也極為響亮……”
　　鐵英騎耷拉著臉看向他，他訕笑兩聲閉上嘴巴退了回去。
　　我不說話。
　　鐵中西則詫異的看了眼自己這位堂弟，他沒想到這位堂弟會幫自己說話。
　　鐵英騎嘆了口氣，壹時意興闌珊：“觀風衛是要扳倒禎王啊，妳確定他們能做到？”
　　鐵中西點頭道：“禎王倒行逆施，只是礙於他皇親國戚的面子，無人治理他而已，若是當今聖上要治他的罪，他這些年來犯下的罪都足夠誅九族了！”
　　鐵英騎喝道：“這種話別亂說，劉家九族、皇家家事，豈是咱們鄉野人家可以妄議？”
　　他沈吟了壹下，又說道：“現在錦官城內風聲鶴唳，全城封禁，衙門和聽天監從下面抽調了大量人手去抓捕觀風衛，咱們灌縣今日恐怕也要面臨犁地式的搜查，妳將他們藏好了。”
　　鐵中西微微詫異，問道：“大伯，妳也贊同我的所作所為？”
　　鐵英騎苦澀壹笑：“妳們已經是鐵了心要去扳倒禎王，我作為家主，能怎麽選呢？”
　　他頓了頓又說道：“白天時候讓觀風衛的大人們藏好，中午湊活著吃點便是，晚上我設宴款待他們，然後到時候咱們趁著夜色掩飾去大江秘窟，將咱們鐵氏收集的關於禎王的罪證交給它們，讓他們趕緊回朝廷復命。”
　　“要扳倒禎王，必須動作快！必須下手穩準狠，否則壹旦讓他們王府進行反撲，咱們到時候可就沒命了！”
　　鐵英騎沒有去見王七麟等人，他帶著小馬等人立馬離開了這地方。
　　鐵中西則立馬帶著四人轉移地點，順著壹處地道出城躲到了灌縣外江邊上的壹處尋常宅院中。
　　他對王七麟等人介紹道：“我大伯是個很頑固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這麽輕易被我說服，恐怕是有鬼！”
　　“而且他今天帶的幾個人都是跟隨大房的頑固派，沒想到小馬竟然為我說話了，這也有些古怪。”
　　王七麟問道：“這個小馬是不是叫鐵馬？他是壹家鏢局的總鏢頭？”
　　鐵中西道：“不錯，金戈鐵馬鏢局。”
　　王七麟道：“那就對了，我曾經救過他們鏢局壹支鏢隊，當時鏢隊的鏢頭叫鐵中開。”
　　“鐵中開是小馬的堂弟。”鐵中西笑道，“原來妳們之間還有這層關系，難怪他會信任妳們，小馬這人做人做事很講究，有恩必償、有仇必報。”
　　江邊風景很不錯，叢林盡綠、碧水千裏，江面上有飛舸往來。
　　中午壹個漁夫給他們送來了大鯉魚，他們打了江水，靜置後取上層水做了個江水燉江魚。
　　太陽落山，夜幕降臨。
　　倦鳥歸林，逐漸灰暗的天空中有鳥群振翅飛翔。
　　浩瀚的江面上則是大小船停泊回碼頭，他們下午又換了個地方，這時候換到了壹座小山的山頭上，能眺望不遠處的碼頭。
　　傍晚的碼頭很熱鬧，許多漁船回歸，老人和婦女們挎著籃子來買魚蝦，爭吵聲、討價還價聲，即使相隔壹段距離依然能隨風飄進王七麟耳朵中。
　　還有船只掛起風帆順流而下，這些是遠航大船，他看到了壹支船隊，全是柳葉形狀的漕船，前後有鐵索銜接，掛起風帆借著風逆流而上。
　　當頭大船上是壹面白色風帆，上面寫著壹行字：‘百川東入海，翻雲歸長安’。
　　王七麟急忙扭頭說道：“徐爺，是妳家金發巾幗洛水的船隊。”
　　徐大倚在門口看著江上緩緩消逝的船影，口中緩緩的沈吟：“壹片孤帆帶夕陽，天涯何處是家鄉。故園今夜西風裏，獨倚危檣看船行。”
　　鄭陽申聽後贊嘆道：“好詩呀，徐爺，這是誰的詩？還挺應景。”
　　徐大猛的壹搖乳浪，虎軀壹震：“大爺自己做的。”
　　鄭陽申笑了起來。
　　徐大不悅地說道：“這真是大爺自己做的詩，大爺好歹是個秀才，做壹首詩很讓人難以置信嗎？”
　　鄭陽申嘴巴緩緩張大。
　　王七麟說道：“徐爺說的是實話，他真是秀才，怎麽了？難道武林大俠都長得英俊、讀書人就都長得清秀？妳沒見過醜逼秀才？那徐爺今天就得讓妳開開眼界了。”
　　徐大抓起石頭砸他頭。
　　等到夕陽中最後的壹抹余暉退去，夜色籠罩了大江和大地。
　　江上的船紛紛掛起了燈籠。
　　壹串串燈籠隨江風而搖曳，在夜幕中帶起壹條條光影。
　　鐵中西說道：“王大人、徐大人、謝道長，咱們去吃晚飯吧，今夜晚飯應當是在我們的江船上進行，這艘船是我們鐵氏用來招待貴賓專用的宴船。”
　　王七麟道：“好，有勞鐵二爺了。”
　　鐵中西笑道：“與我無關，是我家族長來宴請妳們，吃完晚宴，咱們正好乘坐這艘船去我們鐵氏的大江秘窟。”
　　“大江秘窟是什麽？”鄭陽申問道。
　　鐵中西說道：“是咱們鐵氏的藏寶庫之壹，藏於大江之中，只有族長知道，我也不知道過於具體的消息。”
　　他這話說的含糊，顯然是涉及到了家族機密，於是王七麟便沒有過多詢問。
　　壹行人順著山下到山腳，山腳處就是江邊，停靠著壹艘小船，他們上船之後，船夫放下煙袋操櫓如飛，將他們送往壹艘大型木船。
　　木船擴大，長短有十余丈長、最寬處有三丈距離，上下三層，現在江上風不大浪不急，所以顯得它格外穩重。
　　鐵中西介紹了兩句，說道：“這是我們鐵氏從唐門訂購的大船，花費金銖數十枚，別看它造型普通，實際上內部有巧奪天工之造化。能順流而下萬裏不散架，也能停靠水中百年不腐爛。”
　　王七麟心裏壹動，問道：“唐門的暗器和毒是天下雙絕，他們還很擅長造船嗎？”
　　鐵中西道：“唐門生意做的很大，鋪的很廣，造船造車都不在話下。不過他們造船技藝是在二十多年前突飛猛進的，江湖有傳言，說他們現在養鬼，養的便是壹群很會造船的鬼。”
　　“王大人，妳們在聽天監見多識廣，聽說過還有會造船的鬼嗎？”
　　這才是他介紹大船的真正目的。
　　顯然，鐵氏也想插手造船行的生意。
　　謝蛤蟆撫須道：“無量天尊，確實有會造船的鬼，正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天下之下，鬼怪眾多，有許多種鬼是能為人所用的。”
　　小船靠上大船，鐵英騎帶著十余人在船頭，白天時候給王七麟他們說過好話的鐵馬也在。
　　王七麟飛掠上船，如同壹片柳葉落下，落地無聲。
　　鐵馬贊嘆道：“王大人好修為。”
　　王七麟輕輕笑道：“不過是後天境的凡夫俗子，當不得鐵鏢頭誇贊。”
　　鐵馬詫異問道：“後天境的凡夫俗子？王大人的意思是，先天境是真的存在嗎？”
　　後面壹個明顯修為不錯的大漢忍不住說道：“進入先天境即為陸地神仙，但這九洲上下哪有神仙？恐怕都是假的吧？只是江湖上傳出來給大家飯前酒後吹牛的話題而已。”
　　王七麟道：“或許吧，不過本官應當見過先天境的高手。”
　　他想了想，認真說道：“先天境應當確實是有的。”
　　鐵馬和那漢子下意識上前與他討論起來。
　　鐵英騎輕咳壹聲道：“小馬、小武，有什麽要請教王大人的，待會吃飯時候再說，現在別問了，咱們先入宴吧。”
　　王七麟之前擔心鐵英騎設下這飯局是要暗算他們，要知道現在抓他們去給禎王府送去那絕對是大功壹件。
　　但鐵家來人並沒有多少高手。
　　頭人們總共來了十五個，有以鐵英騎為首的頑固派，也有跟隨鐵中西的激進派。
　　這些人都有修為，只是修為不怎麽樣，最強的也就是鐵中西、鐵馬和鐵英騎的五品境。
　　船內如鐵中西所說，別有壹番天地，船艙正中是壹片包裹著鐵皮的木制排椅，有人操作壹番，排椅放平徐徐靠近，竟然拼湊成了壹張大宴會桌。
　　謝蛤蟆贊嘆道：“唐門機關術，果然巧奪天工。”
　　宴會桌出現後，又有人送上椅子，壹人壹張，按照規矩落座，然後壹道道菜被從頂樓傳送下來。
　　鐵馬打開瓷壇，濃郁的酒香味撲鼻而來。
　　蜀地南方便是黔地，自古黔地出美酒，鐵氏用來待客的酒都是從黔地穿過十萬大山運送而來。
　　謝蛤蟆抿了壹口酒贊嘆壹聲，恭維說蜀地人有口福，可以喝到黔地美酒。
　　提到這話題，壹個叫鐵中陽的漢子臉上露出悶悶不樂的神色：“現在除了豪富之家，尋常蜀地人是喝不上黔地酒水的，水道被斷了，只能走山道。”
　　“而要從酒坊到錦官城的山路要縱貫十萬大山！”
　　“縱貫十萬大山啊！”他重重的強調了兩句。
　　謝蛤蟆淡淡的點頭說道：“不錯，十萬大山之中藏著不知道多少詭異山寨，許多山區是沒有路可以走的，酒水這東西不好運輸，如果走山道運送，那真是很難了。”
　　“水道不能走，水寇神出鬼沒，他們不光搶貨搶錢，還搶人！”鐵中西忍不住壹拍桌子，他環視周圍，面上露出殺氣，“可惜我不知道這群水寇的幕後主人，否則傾家蕩產也要給咱們失蹤的鐵家子弟報仇雪恨！”
　　菜肴送上，鐵英騎說道：“王大人來嘗嘗，這是我鐵家廚子自創的紅白血旺。”
　　壹個精美白瓷盆中是疊加片片的血旺，紅白相間，下面藏著黃豆芽。
　　王七麟舀了壹碗，酸酸麻麻很開胃。
　　血旺很嫩，入嘴如嫩豆腐壹樣。
　　謝蛤蟆贊嘆道：“真是美味，這應當是鴨血旺？沒有壹點腥味，真是難得。”
　　“是豬血所成。”鐵英騎笑著介紹。
　　接下來上來的又是壹道硬菜，壹個絲毫不比血旺瓷盆小的青花瓷盆裏是雪白的魚肉片，肉上覆蓋著青色麻椒，鐵馬親自給王七麟舀了湯和魚肉。
　　“尋常吃飯，都是新喝湯再吃肉，可是吃我們灌縣的麻椒江水魚卻得先吃肉再喝湯。”
　　魚肉同樣很細嫩，沒什麽佐料味道，主要就是個魚的鮮美。
　　他再喝湯，那就完全不壹樣了，濃濃的魚湯靠佐料提味，嘴巴壹下子麻了。
　　可是麻木之中卻還能嘗出湯的油香、魚的鮮香、水草的清香，壹樣樣香味先後在味蕾綻放，極有層次感。
　　至於他們在錦官城吃過的涼粉更是豐富，壹人壹碗，大碗是四宮格，每個格子裏的粉顏色都不壹樣。
　　鐵家或許在江湖和朝廷上沒有什麽地位，可是在民間有著廣泛人脈，他們這壹桌菜肴真是天南海北的食材都湊齊了。
　　就拿這壹大碗涼粉來說，裏面有常見的綠豆粉、豌豆粉，也有蜀地罕見、王七麟從未聽說過的海涼粉。
　　壹個叫鐵英俊的老漢給他介紹，說這海涼粉是用海草熬制而成，消暑最是合適，以往都是他們給禎王府上供的食材。
　　這頓飯王七麟吃的很爽，八喵和九六跟著蹭了壹頓，它們兩個敢吃，證明飯裏沒有藥物。
　　所以這壹頓飯吃完，王七麟對鐵英騎信任許多，鐵中西也大為開懷，這頓飯後，鐵家和觀風衛算是上了壹條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