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 壹個演員的獨白
文藝時代 by 睡覺會變白
2018-7-2 15:10
話說他到了後臺,執行導演壹見,便連忙問道:“褚先生,大概還有五分鐘時間,您準備得怎麽樣?”
“呃,應該沒什麽問題。”
“那好,等下您就看我示意。”導演道。
“明白!”
褚青點頭,找了面鏡子照了照,覺著自己的裝束略呆,就把西裝扣子解開,又松了襯衫的衣領,他怕待會兒出汗。
臺前,剛頒完壹個最佳剪輯獎,蔡康永正獨自說著串場詞:
“金馬獎已經四十年了,每壹年都是壹個值得銘記的故事。而對我們電影人來說,我們存在的本身,就代表著電影長河中的某壹段歷程,並在之後的時光裏久而彌香。今天有兩岸三地的大前輩和大明星齊聚於此,我們邀請了壹個人來講講他自己的故事。這個人雖然很年輕,但他的經歷卻充滿了傳奇色彩,相信會帶給我們不壹樣的驚喜。好了,下面我們有請,褚青先生!”
話音落地,隔了兩秒鐘,褚青便從後臺現身,雙肩平穩,軀幹挺拔,幾個大步就到了舞臺中央,手背後,前折腰,九十度角向全場行禮。
“嘩嘩嘩!”
霎時間,掌聲轟鳴,有欣賞,有羨慕,有不解,有無所謂。
十幾秒後,他待聲勢漸歇,方拿著麥克風開口道:“我收到邀請的時候,其實很惶恐,我問他們,我該說什麽?他們告訴我,妳說感受,說經驗,說心得,妳說什麽都可以。我聽完就更加惶恐,這麽多大前輩在這裏,我何談什麽心得體會,所以我想來想去,只能講講我自己的經歷。比我年長的,希望能夠共勉,比我年輕的,也希望有所幫助。”
他緩了緩氣,同樣給大家壹點消化時間,又道:“我念的書不多,初中畢業,十幾歲就來到北京打工,洗碗、送水、發傳單、做苦力,嘗試過很多工作,幹得最長的就是收廢品,哦,這裏好像叫拾荒……”
“哇哦!”
全場頓時愕然,竊議紛紛。
別提港臺兩地,就連大陸觀眾對他都不太了解,哪怕想到了他身世平凡,可這番話壹出,還是超乎眾人想象。
只有林嘉欣、劉德華這類非常熟悉的朋友,還能保持淡定。
“我第壹部戲是《小武》,應該在97年初。那天我蹲在電影學院門口,抽著最後壹根煙,正考慮要不要回老家討生活。然後我就碰到了賈樟柯,他問我,妳想不想拍電影?我當時很同情他,這人要麽有病,要麽走投無路了,才會找我拍電影。”
“呵……”
底下人不禁發出壹陣輕笑。
“但我還是答應了,因為賈樟柯同意給我兩千塊錢做片酬。我現在還記得他的表情,就像在市場買了壹棵大白菜。那時候,我不懂什麽叫拍電影,更不懂怎麽去表演,我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演那個小偷,比如這樣……”
他說著,忽然縮起肩膀,手指微張,在舞臺上踩了幾小步,接著眼睛左右閃動,似乎在尋找獵物。
“可能是走運,《小武》的效果非常不錯。當然,賈樟柯把功勞都歸於自己,說那天看見我蹲在地上抽煙,就是壹副迷茫的,缺少愛的,正想著去哪兒偷東西的樣子。”
“哈哈!”
眾人又是大笑,壹位位托腮凝視,瞧著那個人慢悠悠地說故事。
“後來,我又拍了《還珠格格》,那時我仍然不懂表演的概念,只是把它當成壹項比較有興趣並且能賺錢的工作。直到98年,我接下了《蘇州河》。這可能是對我影響最大的壹部電影,我就是從它開始,才真正有了當演員的願望。這裏我要感謝周迅小姐,我至今還記得那場戲:我騎著摩托車,她從木門裏出來,然後看了我壹眼。這壹眼,我整個人壹下子就有感覺了,那種由內而外的。這很難形容,像蒙著眼睛走了很遠的路,忽然有人把黑布扯掉,妳就重新看見了這個世界。”
褚青從這邊走到那邊,在絢爛的燈下,他只能瞅清最近的人,遠處都是亮堂堂壹片。但並不妨礙,他以壹種前所未有的誠懇與敬畏,來回顧,以及自省。
“從《蘇州河》以後,我就喜歡上了這種感覺,迷戀技巧,迷戀對手,迷戀好看的東西。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饑渴,並希望它越來越無限制,從《鬼子來了》到《站臺》,從《安陽嬰兒》到《藍宇》,這壹路,可以說都是這種饑渴在後面驅使。甚至我曾以為,這就是表演的道理,並打算按此走下去。但很慶幸,我又碰到了《盲井》。”
他右手拿著麥克風,在臺上踱來踱去,語氣低沈,道:“拍《盲井》的時候有壹場戲,我們剛從礦井下面上來,沒過多久,那井就塌了,兩個礦工被石頭壓住,當場死亡。而就在幾分鐘前,他們還在片中客串,跟我們說說笑笑,把家鄉的腌菜拿給我吃……兩個生命瞬間消失,我們整個劇組都接近崩潰,過了好久才恢復正常。”
底下人完全安靜,都認真聽著這段幕後故事,畢竟《盲井》這類電影,在港臺市場太少見了。觀眾光看題材,就已經夠震撼了,誰能想到背後還有更真實的悲痛。
“那段時間我過得很痛苦,只要壹閉眼,好像就能看到井裏的血。然後,我就忽然覺得,自己以前的想法太幼稚了。”
褚青停在中央面向觀眾,忽咧開嘴,做了個大笑的表情,道:“妳在戲裏面,可能會開心。”
下壹秒,大笑變成了悲戚。
“妳也可能會傷心。”
接著,悲戚又被幸福取代。
“妳可能會感受到愛情。”
眨眼間,幸福卻變成了沈郁。
“妳也可能體會到絕望。”
他的聲音溫潤,柔和,潺潺似溪水流淌,“這不僅僅是壹個表情或動作,而是在不同生命中蘊藏著的不同故事,我有機會去感受、揣摩、經歷。尊重他們,尊重生命,我覺得這才是作為演員,所擁有的最美妙的東西。”
話落,他又開始來回走動,同時語調壹轉,道:“正因如此,《盲井》才在柏林取得了成功,我也非常幸運地拿到了壹個獎。但當我從柏林回來,壹切又都不同了。因為這半年以來,我遭受的最頻繁的事情,就是別人壹直在問我,哎,妳片酬漲了多少?”
“撲哧!”
眾人忍不住笑出聲,這位有點太敢講。
“我不太清楚以後的路該如何走,感覺自己在慢慢脫離以往的生活。直到前些日子,有壹次和陳道明老師閑聊,他說,幹這行最美好的狀態是若即若離,因為這已經是妳的職業了,就不要再讓職業陪著妳睡覺。”
褚青彎了彎嘴角,笑道:“這大概是陳老師的理想生活,更難得的是,他說到做到。我的修行不夠,但自己也琢磨出壹個道理。我們都說,壹代演員養壹代觀眾,再偉大的演員,也不要指望所有的人都跟著妳走,同樣要面對職業環境和生存價值在不斷削弱。”
“但是,我們有伴隨自己壹起成長的那些夥伴。就像葛香亭老師、淩波老師,說句冒犯的話,年輕人或許不知道妳們,可在很多觀眾心中,妳們依然是最美好的,因為大家共同走過了最美好的年代。所以我現在就覺著,作為壹個演員,能帶著喜歡我的那壹代觀眾慢慢變老,也是挺好的事情。謝謝大家!”
說完,他雙腳並攏,手背後,前折腰,又是九十度角的行禮。
“……”
靜默,沒有掌聲,仍然有欣賞,有羨慕,有不解,有無所謂。但此刻,眾人都齊刷刷地望著壹個方向,那裏青松滿目,山巔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