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楊帆的信譽
醉枕江山 by 月關
2025-3-10 20:29
女刺客下意識地向院外看了看,便扶著肩頭姍姍地走過來。
她依舊是那壹身夜行裝束,經過壹夜,薄薄的綢衫綢褲已經烘幹,質地極好的衣料依舊十分柔軟,不至於暴露了身體的曲線。
女刺客在楊帆面前蹲下,睇著他道:“妳怎麽起這麽早?”
楊帆刷著牙,含糊不清地道:“因為我是這坊裏的坊丁,本月該我當值,壹大早要去開坊門的。”
女刺客訝然道:“妳是坊丁?坊丁本是協助武侯防盜的,妳怎麽……卻行偷盜之事。”
楊帆撓了撓頭道:“這個問題……實在不好作答。妳說當官的本該愛民如子,為什麽偏有那麽多當官的貪婪殘暴,視百姓如芻狗呢?”
“嗯!沒看出來,妳這傻……妳這家夥說話還挺有道理。”
女刺客想了想,點點頭道,她環顧了壹下空蕩蕩的院落,又問:“妳家就妳壹個人?”
楊帆道:“是啊,我幼年時隨昆侖商船流落南海,呸!呸呸!直到成年才回來。呸!我到洛陽城還不到壹年光景呢。”
女刺客再度蹙起了她那秀氣的眉毛,狐疑地道:“妳幼居海外,回到大唐還不到壹年,就變成了洛陽人氏,還做了修文坊的坊丁?”
楊帆乜(miē,眼睛略瞇而斜著看)了她壹眼道:“難道妳不知道,在咱大唐要弄壹份戶籍有多容易?”
女刺客啞然,她知道楊帆說的是實話。
隋煬帝大業年間,中原人口有四千六百多萬,但是唐高祖時期全國人口僅有壹千五百多萬,銳減了三分之二。
固然,因為隋末天下大亂,死了很多人,但戰爭中死的人其實很有限,更多人的不是死於戰場,而是死於戰爭帶來的副傷害——對農業的破壞。當時,百姓因饑餓而死的數目數十倍於死於戰爭的人。
可即便如此,唐初人口也不會銳減到如此巨大的地步,當時人口銳減的主要原因是因為瞞報戶口。戰亂期間,農民流離失所,破壞了原來的戶籍制度。當天下穩定之後,很多農民已托庇豪門,做了奴仆或佃戶,再想統計人口就非常吃力了。
這些年來,朝廷不斷加大人口的統計,制度已經較早年完善許多,但還是有許多漏洞可鉆,所以,想瞞報戶口、或者想得到壹個戶口,都不是壹件很困難的事。
“妳叫什麽名字?”
兩個人沈默了壹會,突然心有靈犀地壹起開口,這句話壹出口,楊帆就笑起來,女刺客卻不覺得好笑,她繃著臉,壹雙澄澈如水的眸子盯著楊帆看,直把楊帆看得覺得自己的笑點確實很低,這才收斂笑容,自我介紹道:“我叫楊帆,排行第二,大家都叫我楊二或者二郎,不知姑娘的芳名是……”
女刺客略壹沈吟,答道:“我叫天愛奴。”
楊帆訝然道:“妳姓天?好大的壹個姓氏!”
女刺客搖搖頭道:“不,我沒有姓氏。我叫天愛奴,我的名字……就叫天、愛、奴!”
天愛奴這個名字當然沒有什麽好稀奇的,那時女人通常沒有大名,只有小字。魏文帝曹丕的皇後叫郭女王,漢桓帝劉誌的皇後叫鄧猛女,漢昭帝劉弗陵的皇後叫上官小妹。而本朝太宗皇帝的長孫皇後,叫觀音婢。
皇後大多出身名門世家,乳名尚且如此,民間女子的乳名兒起的千奇百怪更不稀奇。但是沒有名字的女人常見,沒有姓的人……,這怎麽可能?楊帆很識趣地沒有多問,他知道,在這個女孩身上,壹定藏著壹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或許就像他壹樣。
楊帆無心去發掘人家的秘密,便笑了笑道:“天愛奴!很好聽的名字啊!妳要不要刷牙,我請!”
天愛奴明麗的目光先是投註在他那支刷毛已然蜷曲的牙刷子上,蛾眉復又壹挑,再睨向他。楊帆笑起來,道:“當然不是,我還有好幾枝新牙刷子呢。”
楊帆起身走進房去,不壹會兒便取來壹支嶄新的牙刷子,順手還帶出了壹只水瓢,舀了半瓢水。楊帆把瓢、牙刷子和青鹽遞給天愛奴,介紹道:“喏!這是洛陽修文坊馬氏牙刷子,做工精致,品質壹流,四坊八鄉,有口皆碑。”
紅日東升,騰躍到天邊壹抹雲彩之上,從雲彩間的縫隙裏把壹道道金燦燦的陽光投射到神都洛陽城上。楊帆家的小院裏,壹男壹女,分別拿著瓢和陶盆,面對面地蹲著,在陽光下刷牙。
“我需要壹套衣服,呸、呸呸……”
“成,等壹會開了坊門,我給妳尋摸套衣服回來,呸呸、呸……”
“謝謝,呸!”
“不用謝,我家裏不開夥的,我再給妳捎些吃的回來吧,我們坊裏有個江家湯面鋪子,做的湯面口感筋道、湯清味足,四坊八鄉,有口皆碑,呸、呸呸……”
“這樣啊……其實我不太餓……”
……
大清早,各處坊門剛開不久,幾個身著便服,胯下騎馬的人便急匆匆地走在趕向修文坊的道路上。
若是有人認得他們,會驚訝地發現,這幾人中竟有洛陽尉唐縱和刑部法曹參軍事喬君玉。能讓這兩個人大清早的便走在壹起,著實不容易,也不知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轟動九城的大案子。
洛陽尉唐縱約有四旬上下,方面闊口,濃眉重目,頜下壹部烏黑的濃須,顯得極具威儀。他這個年齡正是男人體力精神達至巔峰的時候,壹襲長袍穿在身上,胸膛、臂膀撐出的曲線,可見其身材之魁梧結實。
在他左手邊馬上的人就是刑部法曹參軍事喬君玉,喬君玉也是個四旬上下的中年人,身材比起唐縱要單薄壹些,臉頰上寬下窄,淺淺的皺紋給他清臒的面容增添了幾分儒雅的氣質。
策馬在他旁邊的是壹個錦袍玉帶的美少年,這少年比喬君玉矮了大半個頭,穿著壹襲玉色交領長袍,腰束七星帶,頭戴襆頭巾子,腰下壹雙淺腰烏絲履,身材非常纖細,看年紀不過二八妙齡,容顏俊美,雙眉如劍。
唐縱壹邊策馬前行,壹邊沈聲道:“喬參軍,洛陽人口百萬,魚龍混雜,要找壹個人實在是難如登天,朝廷又不許搞出大陣仗來,那不是難為人麽?說實話,就算請楊郎中主持,我也不抱多大希望!”
喬君玉輕輕嘆了口氣,眼角的魚尾紋更密了。
要在偌大的洛陽城找壹個人,難處有多大,他豈會不知道,更何況,還得悄悄進行,不能搞得滿城風雨,這實在是太難為人了,可是……
喬君玉往旁邊瞟了壹眼,見伴在他身側的那個玉袍錦帶的美少年聽了這話已面沈似水,心中不由壹緊,連忙打個哈哈道:“那個人受了傷,這就是壹個很明顯的標誌。犯人是在修文坊壹帶失蹤的,咱們就以修文坊為中心,向四下裏搜查嘛。洛陽府若沒有足夠的人手,可以就地調動各坊的武侯和坊丁,讓他們壹曲壹巷逐坊搜查就是!”
唐縱聽了更是大發牢騷:“喬參軍,妳說得輕松。這天子腳下,溪邊隨便壹個垂釣的蓑衣老者,可能就是某位致仕榮休的尚書侍郎,巷弄裏邊隨便壹個正在蹴鞠的少年,可能就是某位皇親國戚。壹座小小佛庵、壹處小小道觀的供奉施主,說不定就是哪位王侯公子,查,怎麽查?翻,怎麽翻?”
喬君玉眼角捎著旁邊的美少年,見“他”臉色越來越陰沈,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卻又不好出言制止:“這唐縱執法多年,經多見廣,也算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怎麽就看不出我身邊這女人的身份來呢,這可是內衛的人,妳就算看不出她的身份,難道還看不出她是易釵而弁?
內衛交辦下來的事,怎能推托得了。雖說找上門來的這位謝沐雯謝姑娘只是內衛裏的壹個果毅都尉,可是就算刑部侍郎、刑部尚書,對她也不敢等閑視之啊。內衛是什麽?那是當今天後手裏頭的壹口劍。
這口劍要殺人,無須審訊、無須關押,甚至無須罪名,那可是掌有先斬後奏之權的,妳沒見這位謝都尉壹到刑部,就連周興周侍郎都把她奉為上賓嗎,立即就安排我送她來見楊郎中,由楊郎中親自負責此案,唐少府呀唐少府,妳今兒這是犯了什麽毛病?”
他卻不知,唐縱身為洛陽尉,主管洛陽司法,也是早就知道梅花內衛之存在的壹個官員,這個易釵而弁的女人壹直跟在喬參軍身旁,看似喬參軍的隨眾,但是喬參軍反而常去看她臉色,唐縱就已猜出她的身份了。
這時唐縱故作不知,正是故意發牢騷給她聽。洛陽府的公人差役配員是有數的,以洛陽府那麽點公人,管理這麽大的壹座城池,管理上百萬的人口,每日忙得焦頭爛額,容易麽?結果內衛隨便來壹個人,就指使他調動大量人力,那整個洛陽城的日常治安誰來負責,出了亂子誰來承擔?
唐縱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向內衛發泄自己心中的不滿。那女扮男裝的謝都尉似乎察覺到他是向自己發牢騷,壹雙劍眉倏地壹挑,剛要反唇相譏,路旁突然跑上來幾個乞丐,拱手作揖地道:“幾位貴人可憐可憐小的,施舍些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