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0章 神話時代的殘響

　　郝仁很好奇這座暮光之都中的社會形態。
　　在審查官這個位置上幹了三年——盡管這點工作資歷跟加拉卓爾和安東尼這種老油條審查官比起來根本不值壹提，可郝仁還是培養出了壹定的職業素養，最大的變化就是他現在對各種形態的文明和世界觀有著十足的好奇心，並且能以較為客觀專業的眼光來觀察它們而不只是看個熱鬧。他好奇暮光之都中到底是以何種方式維持秩序，好奇那個蒸汽議會對城市的掌控能力，好奇蒸汽議會和尋光者組織之間的關系，更好奇壹座在完全封閉的狀態下運轉了兩千年並且還始終有所發展的城市會以何種態度來面對壹群從屏障外過來的異邦人。
　　當壹個五臟俱全的社會被局限在壹座城市中（盡管這座城市無比巨大）長達兩千年，並且與外部的致命環境常年搏鬥之後，很多東西都已經不能以常理推斷了。
　　溫德爾和博肯熱烈地交談了壹些東西，交換著有關這次尋光之旅以及城市中最近變化的情報，最後博肯為眾人安排了壹趟可以直達上城區的列車。
　　“有壹趟機車會在壹刻之後出發。”博肯壹邊說著壹邊飛快地寫好了壹張紙條，“壹個誠實可靠的老司機會把妳們帶到上城區。我現在脫不開身，但溫德爾妳應該有辦法。”
　　他把寫好的紙條封進壹個精致的小圓筒裏，塞進辦公桌旁的壹根銅管中——在他桌子旁邊有十幾根這樣的銅管整齊排列。伴隨著壹陣輕微的氣流聲，圓筒順著管道被送到了很遠的地方，博肯則拿起壹個帶有接線的長柄話筒，把插頭插進銅管旁對應的壹個插座內：“科斯托夫，接收壹份緊急通行證，在出發之前把它加到妳的計劃表裏。”
　　壹刻鐘後，郝仁壹行便乘上了前往上城區的蒸汽機車。
　　作為管理員博肯親自安排（或者說加塞）的特殊客人，他們肯定不必和車廂裏的礦石擠在壹塊，壹行人被安排在車頭的壹個幹凈隔間中，這個隔間位於駕駛室後方，原本是給司機和徒工們準備的休息區，但機車只有在黑暗曠野上行駛的時候才會滿員運行，在返回上城區的時候控制人員只需要壹半不到，這間休息區便正好空了出來。
　　鑒於這輛機車的龐大體積，休息室中顯得相當寬敞，郝仁壹行全部呆在裏面也絲毫不顯局促。莉莉高興地趴在車窗上看著外面飛馳而過的城市景觀，不管看到什麽都會興高采烈地嚷嚷起來，伊麗莎白也跟她湊在壹塊，但小惡魔的關註點明顯更多地集中在這輛機車本身上。離這倆活寶最近的是南宮五月，海妖姑娘就淡定多了，溫潤如水的她表示自己內心毫無波動，甚至有點想吐泡泡……
　　五月這壹肚子洗潔精含到現在，還沒消化完呢。
　　郝仁離開座位，來到休息室盡頭的閘門前扒著頭向裏面看去，透過壹扇臟兮兮的玻璃窗，他可以看到對面駕駛室中的情況。他看到駕駛室裏到處都是復雜的管道、閥門、壓力表和控制扳手，兩個身體強壯的徒工正在向燃料鬥裏添加燃料，而壹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則在那些扳手與閥門之間忙碌著，認真控制著這輛機車，那位老人就是博肯口中的“科斯托夫”。據說他已經駕駛這種機車長達四十年，在黑暗曠野和暮光之都奔馳過無數個來回，而至今仍然身體健康：這對機車上的工作人員而言可是個了不起的成就。
　　要知道，雖然司機和徒工們不必像礦工壹樣長時間在黑暗曠野中工作，他們接觸魔能環境的時間只有機車在屏障外部運行的那壹段路程，而且蒸汽鍋爐附近也有著非常厚重的防護殼和鑲滿如尼文字的管道保護，可他們畢竟也是在夜幕下工作的，無孔不入的魔能輻射總是能繞過最嚴密的防護，就連尋光者的裝備都不壹定能護人周全，但這位科斯托夫就是健健康康地活到了現在，在他的同僚們都早早地進入焚化爐變成蒸汽動力的時候，他還在這個崗位上，扳動著那些沈重的扳手和閥門，身體硬朗的讓人驚訝。
　　“看出什麽了麽？”薇薇安也湊了過來，她隔著玻璃窗看了壹眼，貌似隨意地說了壹句。
　　郝仁微微點頭：“貌似不是純血人類吧，我覺得他的精神力量很強。”
　　“微弱狼人血脈，北歐地區當年的狼人很多，有壹部分狼人和他們的人類奴仆產下了混血後代，當年心高氣傲的異類是不承認這種混血後代的，所以混血兒就會被扔到人類之中——神話中那些力大無窮神勇無比但總是不被諸神待見的‘私生子’們大抵如此。這個混血兒的血脈已經相當稀薄了，他的先祖或許是北歐神話裏的某個傳奇英雄，或許是貝奧武夫，也可能是別的什麽人……但現在他只是比普通人類更加強壯壹些，更加長壽壹點，以及更加能抵抗魔能。”
　　“總有種神話時代仍然在延續的感覺。”
　　“沒錯，神話時代確實還在這片土地上延續著。”薇薇安低聲說道，“地球人已經把神話扔進圖書館裏，但這片土地上的人還在講著過去的故事，可說實話，我壹點都不希望那個時代以這種形式延續下來：這讓我感覺很壓抑。”
　　這時候龍後加拉卓爾也走了過來，她卻沒有談論這座城市的事情，而是突然說出壹句有些沒頭沒尾的話：“工作態度不錯啊。”
　　“工作態度？”郝仁壹楞，“這怎麽突然扯到工作態度上了？”
　　“有些新手審查官總會犯些沖動冒進的錯誤，力量會讓人忘記自己的職責。”加拉卓爾側過頭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橫沖直撞，直達目標，所以他們往往會錯過目標之外的很多東西，而這些東西往往也頗有價值。妳貌似不會：妳會對旅途上的壹切產生好奇心，在不影響最終目的的情況下，妳樂於參與到每壹個文明的生活中去，觀察他們，了解他們，這彌足珍貴。審查官是觀察者，觀察與反饋——那種直沖目標的人是看不好沿途風景的，而妳的心態則正合適。”
　　郝仁讓龍後壹席話說的挺不好意思，順便還有點暈頭轉向：“有這麽高評價呢？”
　　“當然，因為這正是神明需要我們的原因。”龍後微笑著，“他們讓我們幫忙處理人世間的事，就是因為我們屬於人世間，也能融入人世間嘛。”
　　郝仁哦了壹聲，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加拉卓爾微笑著看著他，並沒有再繼續說些什麽，有些道理自己想明白的要比被人告知更加深刻。
　　蒸汽機車轟鳴作響，鋼鐵怪物拖拽著壯觀的白色氣柱在暮光之都上空飛馳，壹片片密集而怪異的建築群從機車下方和兩側飛快掠過。有壹些高層建築的窗戶被人推開，好奇的孩子們趴在窗臺上看著飛馳而過的機車，這是他們每天最高興的時刻，而這些孩子的大人們並不太會阻止這有點危險的舉動。
　　蒸汽機車，這轟隆轟隆的噪音怪獸在城市中有著非凡的意義，它象征著城市的運轉，象征著大鍋爐的澎湃動力，象征著新鮮血液仍然在屏障內湧動，每壹個出生在暮光之都中的市民都深知汽笛鳴響的神聖意義，當氣柱從鍋爐裏噴湧而出的時候，壹種自豪與安心便會充盈他們，這種心理導向甚至是教育的壹環——年幼的孩子必須學會從蒸汽鳴響中感悟到勇氣和驕傲才行。
　　因為在這座僅有壹層稀薄屏障庇護的城市裏，已經沒什麽東西能給人安全感了。
　　“城市分三個部分。”當蒸汽機車越過壹座巨大的機械橋時，溫德爾說道，“我們之前看到的屬於外緣區，是和黑暗曠野連接的區域，順著這條坡道壹路向上就是上城區，大部分工匠和蒸汽議會都住在上城區，而在這下面，妳們可以低頭看看，城市那黑暗陰森的深處，那就是下城區，暮光之都最古老的部分。”
　　郝仁順著溫德爾的指點，趴在車窗上向下看去，他的視線穿過那些鋼鐵梁柱和層層疊疊的房頂，看到了城市的最深處。暮光之都就如壹座淩空堆砌起來的怪異蟻巢，較新的建築壓著較舊的建築，依靠某種巧妙的建造規律，這看似岌岌可危的結構卻穩穩當當支撐到了今天。在城市縫隙之間是深沈的黑暗，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城區就在那黑暗的深淵之下靜靜蟄伏著，缺乏變化，缺乏光彩，仿佛被時間遺忘。
　　但那裏實際上仍然存在生機，時至今日還有大量人口居住在下城區，這座城市最古老的基石：大蒸汽爐和壓力管道的壹部分也被埋設在那道深淵裏，龐大而銹跡斑斑的齒輪在黑暗中轟隆隆地轉動，被稱作“史爾特爾之心”的初代大鍋爐據說也還在運行著。負責維護這些設備的人世世代代就生活在那些齒輪和管道之間，甚至幾代人都未曾離開過那些迷宮般的機械艙。
　　他們幾乎要演變為另外壹個物種，壹個蟄伏在黑暗中的，依靠熱量和機油生存的，與管道和蒸汽閥共生的新物種，有些學者甚至認為這些世世代代維護大鍋爐的人已經在長期接觸“蒸汽之靈”的過程中發生了蛻變，快要變成壹種被稱作“德瓦爾”的生物了。
　　壹片蒸汽從黑暗的城市深淵中冒出來，遮擋了自上而下窺探的視線，郝仁收回目光，他看到機車正慢慢靠近上城區的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