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似人者死

　　稷下學宮不僅文風極盛，也不乏習武之氣。受齊郡遊俠兒、響馬的影響，學宮學子，幾乎人人都佩劍練劍，但是，大多數只是虛有其表，最多不過兩三下假把式。
　　這位歪嘴學子，便是其中之壹。
　　他拔出劍之後，壹劍在手，突然生出膽氣，覺得自己似乎可以面對趙和了。
　　因此他以劍指著趙和，厲聲喝道：“棄劍跪下，饒妳不死！”
　　然後他就看到趙和挺身直突，劍貼著他的劍而來，瞬間便至。
　　噗！
　　那歪嘴學子的嘴巴更歪了，他的喉間，出現紅印，而他的面上，則滿是驚恐不信。
　　在他驚恐不信消失之前，脖間那道紅印處，血水與泡沫壹起擠了出來，然後他手中劍先當的壹聲倒地，整個人也仰面朝天倒下。
　　周圍的稷下學子，都是壹滯，呆呆地看著歪嘴學子的屍體。
　　他們看到壹只腳踏在了屍體之上。
　　趙和在屍體胸衣上慢條斯理地拭凈了劍上的血跡，他提劍四顧，目光盯住了又壹人。
　　正是那撿了碎石試圖砸他的那個學子。
　　那學子面色發白，手中的碎石落在地上，這才打破了周圍的安靜。
　　哄的壹聲響，緊接著這些學子們無論手中是否有劍，都是向後急退。
　　這壹退，人群便散開，而那撿碎石學子又曝露出來。
　　趙和舉劍，小跑向他沖過來，他惶急大叫：“不是我，不是我……”
　　嗡！
　　在他大呼之中，趙和的劍已經揮出，狠狠拍在他的臉上，將他口中之牙都打飛數過。
　　“跪下！”趙和的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學子雙膝壹軟，不由自主，就跪在了趙和面前。
　　“我非常討厭妳這種人，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有惡心卻無惡膽，只敢在背後撿石頭砸人……我非常討厭。”趙和瞇眼看他：“妳只有壹次機會說服我不殺妳！”
　　身為稷下學子，有幼稚沖動的，卻沒有真正傻的蠢的。
　　那學子楞了壹下，然後大叫道：“是他，是他指使我，讓我撿石頭砸妳，說是這樣必然激怒於妳，讓妳殺傷壹兩人最好！”
　　他手所指，正是那個雙眉壹高壹低者。
　　“許成，妳怎麽能胡亂樊咬？”
　　“稷下學子，怎麽有妳這般人物，我等羞於與妳為伍！”
　　“何不讓這小賊殺了妳！”周圍稷下學子楞了壹下後紛紛叫罵起來。
　　那個名為許成的學子臉上已經汗淚橫流：“真是如此，來之前就說好了，是他與黃峰壹起對我說的，他黎應是主謀，還說只要成了，輸要推舉我為學長！”
　　這壹下，眾學子的叫罵聲稍定，那個雙眉壹高壹低的黎應，此刻神情也有些不對勁。
　　“許成，妳胡說八道什麽？”他厲聲道：“大丈夫死則死矣，妳為大義而死，死得重於泰山……”
　　“那是因為死的不是妳啊，妳瞧，黃峰都死了，死了，赤縣侯第壹個就殺了他，第二個就要殺我……可我不想死，我還年輕，我不能死！”許成嚎啕大哭。
　　趙和默不作聲，邁步離開了他，在確認趙和的劍從自己的脖子處移開之後，那許成才松了口氣，整個人都癱了下來。
　　趙和踏踏的腳步聲響起。
　　他神情冷漠，舉劍行向黎應，而黎應則步步後退，所有人都看到，這個方才還滿嘴大義，要別人為之而死的家夥，如今滿頭都是大汗。
　　他手中明明也有劍，卻不敢以劍面對趙和。
　　在趙和接近他十步之內時，他哇的壹聲大叫，扔了手中劍，轉身就逃。
　　逃跑的速度還挺快的，至少趙和覺得，自己壹時半會追不上他。
　　趙和收劍入鞘，環視周圍的稷下學子，這些稷下學子個個都面有愧色。
　　“現在妳們知道，我欲殺人，根本用不著用放火遮掩。”趙和聲音響起：“所以那裏面的人不是我殺的。”
　　“我再以即將上任的稷下學宮祭酒身份，給妳們說壹聲，明日就要與浮圖教辯論，浮圖教首辯之人，尚不足十六歲。妳們不思精研學問，卻被三兩個心懷不軌之徒三言兩語煽動，便要圍攻我，赤縣侯、學宮祭酒，妳們脖子之上長的那顆腦袋，究竟是用來想事情的，還是用來扮蠢的？”
　　他這話出來，原本氣氛極為緊張，但學子中有壹個年少些的，怯生生地道：“思想事情，不是由心麽，怎麽有腦袋？”
　　“回學宮去翻書，《大秦醫例》第十壹卷第五章，腦受重擊者之癥，常有離魂失心不能言語者，心受重擊者，不過身殘體傷乃至斃命，但只要壹息尚存，仍能言語思想。”趙和說到這，聲音猛然提高：“連書都讀不好的蠢貨，竟然學人鬧事？不滾回學宮好生讀書，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他這壹聲厲喝，稷下學子們原本氣勢就為其所奪，此時更是慌慌張張，那個方才問他的少年，更是轉身就跑。
　　畢竟他手中的劍還在那兒晃著，眼睛也不斷地瞄向眾人的咽喉。
　　自然，這些稷下學子並不是就此離開清泉寺，他們跑出去後，又慢慢聚攏，在壹起商議。
　　“許成說的，究竟是真還是假？”有人問道。
　　“須得找到黎應對質才行……”
　　“哪裏用得著那麽麻煩，很簡單的壹件事情，黎應有沒有和妳說，只要揍那赤縣侯壹頓，哪怕就是言辭上的羞辱，都足以讓我們名揚稷下，為今後爭取學宮學長之位打下基礎？”有壹人突然冷笑道：“反正他是跟我這麽說的！”
　　“跟我也這樣說了！”
　　“還有我！”
　　幾乎所有人都有同樣的經歷，眾人面面相覷，他們與黎應乃是同窗，平日裏這廝的性情，大夥都知道，最喜的是美麗女子，愛說些下流的笑話，雖然學業還勉強過得去，但是真不是很上心。
　　“看來許成說的不假，赤縣侯說的也不錯，咱們真是被人利用了……”那個冷笑聲搖了遙頭：“哈，我江河向來自詡聰明，卻被些許虛名迷惑，結果反而為黎應之流所利用，罷了罷了，我是回去讀書去了，學業不成，再也不出學宮，爾等自便吧！”
　　他轉身就走，有幾個學子遲疑了壹下，也跟著他離開，其中便包括那個向趙和提問者。
　　他壹邊走還壹邊回頭，想了想，突然轉身又跑向趙和。
　　看到這壹幕，諸學子都是大怖，有人幹脆拼命叫他，要把他喚回來。
　　他卻跑到趙和面前，拱手行禮：“赤縣侯，能教我如何讀書麽？”
　　這家夥去而復返，趙和也很是驚訝，聽到他的提問，就更是驚訝了：“我？我出自銅宮，壹向不曾讀什麽書，妳還要我教妳讀書？”
　　“赤縣侯來之前，稷下得知消息，多以為赤縣侯不學無術，靠著天子舊友的身份逢迎天子，這才獲得官位，所以對赤縣侯多有不滿。不過今日我聽赤縣侯說話，都是發人深省之句，甚至連《大秦醫例》這醫家專攻之書，赤縣侯亦有涉獵，哪裏是不學無術之輩，分明是博學多聞之人！所以我想向赤縣侯請教讀書之法！”那人道。
　　趙和啞然失笑。
　　他確實學過不少東西，但都是銅宮中的老先生們口頭教授，讓他背誦下來，真正他親眼讀過的書並不多。至於《大秦醫例》這冷門的醫術專著，他更是不曾看過，只不過是近來壹直翻閱《羅織經》，看到《羅經織》中提到此事，這才將之記了下來。
　　他哪裏能教這學生怎麽讀書！
　　不過對方目光殷切，而且此時此地，也不好過多解釋，因此趙和只是溫聲道：“妳叫什麽名字？”
　　“學生舒含，字世容，乃稷下學宮道家學脈弟子。”
　　趙和點了點頭，記下這個名字，然後正容道：“我讀書並不多，故此妳問我的問題，我實在不能回答。”
　　舒含不免有些失望，但趙和又繼續道：“但是，我在銅宮時，有位也出自稷下的先生曾對我說過，稷下學風，往往別人以壹種方法讀書獲益，便有無數人跟風效仿，全然不顧各人資質天賦境遇皆有差異。世無定法，最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方法，學人者生，似人者死。”
　　“學人者生，似人者死……”舒含喃喃自語，若有所悟，然後向趙和行禮：“多謝祭酒指點。”
　　此前他壹直稱趙和為赤縣侯，而現在改口稱祭酒，分明是從心底認可了趙和學宮祭酒身份。
　　他行禮退開，回到了那些學子當中，那些學子裏有人心中不憤，便譏諷道：“同學屍骨尚未寒，舒世容，妳就迫不及待要討好赤縣侯了，妳這般人品，不怕受同學唾棄麽？”
　　舒含看了他壹眼，哼了壹聲：“今日原本就是受人愚弄而來，赤縣侯殺黃鋒，固然不合律法，但因壹事而廢壹人，豈是與人相處之道？我見賢思齊，向學問比我強者討教，豈不正合爾等儒家先師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從之？至於同學唾棄……因為此事唾棄我，那證明此人心胸狹隘，不分是非，不明事理，我還懶得與這種蠢物結交為友呢！”
　　他對上趙和時有些怯生生的，實在是被趙和挺劍便殺人的氣勢所懾，但此時侃侃而談，那個方才質疑他的稷下學子，才恍然想起，這壹位在稷下，原本也是後起之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