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心有所欠

　　趙和撒腿在小巷子裏跑，壹邊跑，壹邊打量四周，尋找離開豐裕坊的道路。
　　豐裕坊是鹹陽城三十六坊之壹，和別的坊壹樣，它是壹個不太規則正方形，四面各有壹裏長墻圍著，坊墻高兩丈厚壹尺半，四角有角樓，四座坊門處有望樓箭垛。暮鼓響後，坊門落閉，即便是富豪顯貴，也進出不得。但經過二百年，這壹套制度已經有了不少漏洞，往往有奸猾之輩，會設密門地道，方便自家出入。
　　趙和想要找的，就是壹道能夠讓他乘夜逃出的暗道。
　　他自己沒有這樣的門路，但他知道有壹人，肯定是掌握了這樣的暗道。
　　趙吉。
　　趙吉出身豪商，家中沒有長輩，卻有萬貫家當供他揮霍，年紀輕輕就成了豐裕坊遊俠兒和惡少年的首領，多有做些不法的勾當，通過暗道往來於各坊，反倒是他諸多作為中不那麽惡劣的。
　　只是趙吉家不在牛屎巷，而是在稍遠壹些的銅駝巷。
　　趙和壹路狂奔，來到趙吉家門前，將門拍得砰砰作響，很快就有人過來問道：“是誰？”
　　“我是趙和，有重要事情要尋趙吉！”
　　裏面響動了壹會兒，然後趙吉正處於變聲期的公鴨嗓音響了起來：“幸好還沒有入睡，趙和，妳不是向來不主動尋我的麽，怎麽這除夕之夜，卻跑我家來了。”
　　“快開門，我要借妳秘道壹用，夜裏出坊有急事！”趙和沈聲道。
　　趙吉二話不出，開了門，直接領著趙和來到自家的後院，甚至連原因都沒有問，就推開壹處假山石道：“從這裏下去，可以進入地道，出口就在正街旁的壹叢樹叢下！”
　　趙和同樣沒有多說，直接進了地道之中。
　　地道低矮黑暗，趙和貓著腰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
　　趙吉沒有跟來。
　　趙和對這位惡少年首領又高看了幾分：其人能得遊俠兒和惡少年們的擁戴，不僅僅是出手豪爽揮金如土，他的器量也非同壹般。
　　但讓趙和止步的並非趙吉。
　　他想到了那位王道王夫子，還有他的女兒王鹿鳴。
　　如今正是除夕之夜，各家都在守歲，王夫子與王鹿鳴很有可能還未睡著。
　　但等子時壹過，他們也應該會睡著吧。盜匪起事之時，他們可能正在熟睡，有可能連反應都來不及做出，就被盜匪破門而入。
　　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趙和可以想見。
　　那些老先生們中有壹位喜歡給他說史，說到家破城破甚至國破時的種種慘狀。
　　換作是別人，哪怕就是那位平衷平匠師，或者是那位蕭由蕭大夫，他們的死活趙和都不會放在心上。唯獨王夫子壹家，趙和心裏很有些過不去。
　　他不欠平衷的，不欠蕭由的，但欠了王夫子壹家的。
　　且不說這半年來王夫子父女見他可憐，給他帶過多少吃食，就是他身上這件禦寒的衣襖，也是鹿鳴給他帶來的。
　　在銅宮那種環境長大的趙和，除了那些老先生，能夠在意的，也只有王夫子壹家了。
　　趙和往前又走了兩步，只是腳步越來越慢。
　　然後他猛地轉身，快步回頭。
　　他遇事會猶豫，但只要下定了決心，那就雷厲風行。
　　到地道洞口時，砰的壹下，趙和同壹人撞在壹處。
　　“啊喲！”趙吉摸著腦袋呼痛，抱怨道：“妳這是做什麽，怎麽跑來跑去的！”
　　“我還有些事情，要去找王夫子，妳不要睡，我找了王夫子後還會來，妳千萬別睡！”趙和仍然沒有解釋。
　　“我和妳壹起去找王夫子！”趙吉聞言精神壹振。
　　在黑暗中他看了趙和壹眼，他知道肯定有什麽特殊的事情發生了，以他喜歡熱鬧的性情，絕對不會錯過這樣的特殊事件。
　　趙和沒有拒絕。
　　讓趙和意外的是，趙吉的家離王夫子家並不遠，雙方隔著壹堵墻，翻過墻便到了王夫子家的後院。
　　敲響後門不久，王夫子舉著燭火，壹臉嚴肅地出現在後門。
　　他看了趙吉壹眼，趙吉抿著嘴低下頭，然後又擡頭拉過趙和：“夫子，是趙和有大事要找妳！”
　　這壹看壹語之間，隱藏著某些微妙的事情，趙和隱約察覺到了，但現在不是深究之時。
　　“夫子，妳帶著家人與我壹起，從趙吉的暗道裏離開豐裕坊！”趙和道。
　　就在趙和找到趙吉家的時候，牛屎巷平衷家的棺材鋪子外，人影晃動。
　　“有何動靜？”首領壓低著聲音，但怒氣怎麽也掩飾不住，他向壹人問道。
　　被問的正是鐘缺耳。
　　雪光映射下，他的臉色比起外邊的雪沒有什麽差別，胡亂點著頭，然後回復道：“確實沒有動靜，那鬼，那鬼可能已經走了？”
　　“他的棺材還在這，會走到哪去？”旁邊有人顫聲道。
　　另壹人連連點頭：“正是，正是，我們幹嘛要呆在這棺材鋪子，再去找壹家，時間就快到了，何必非要此處？”
　　首領回頭瞪了這二人壹眼，吸了口氣，然後拔刀上前，是了棺材鋪子。
　　他另壹只手執著火把，高高舉了起來。
　　棺材鋪子裏的情形，和他們方才逃走時沒有什麽區別。首領停住腳步，他身後的群盜壹個個忙不叠地立住，屏息凝神，睜大眼睛竭力四處張望。
　　首領警惕地環視了壹圈，然後不耐煩地喝了壹聲：“都屏住氣！”
　　這些家夥粗重的呼吸聲讓他根本聽不到什麽有用的聲音，等他們都依言屏住呼吸之後，首領側耳又聽了聽，然後邁步上前，來到了那具可疑的棺材之側。
　　棺材裏還堆了些雜物，但那具“屍體”已經不見了。
　　首領伸手去摸了摸裏面的雜物，拎起最大的那團看了看，是團破爛不堪的麻布，被墊在棺材內。
　　他臉色大變，心裏那個不妙的念頭越發地明顯了。
　　正在這時，突然聽到後頭砰的壹聲響，緊接著是求饒聲，還有喝斥與恐嚇的聲音。首領轉過臉，不壹會兒，就看到自己兩個手下押著壹個人過來。
　　這個人獐頭鼠目，見到首領時渾身發顫，不過倒還有些鎮定，沒有失聲大叫。
　　“這廝鬼鬼祟祟地在探頭探腦，壹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們倆把他擒來了！”押著他的熊大迫不及待向首領表功。
　　“熊大兄，妳不認得我了，我是孫壽，孫壽啊，當初曾隨安六哥壹起見過妳！”那個獐頭鼠目者叫道。
　　熊大楞了楞，回頭仔細打量了壹番，對這人還真有些印象。
　　安六就是當初那個惡丐，他們以豐裕坊為落腳點，除了打探消息之外，還有勾聯坊中無賴之意。這獐頭鼠目的家夥，應該就是當初他們結交的市井無賴，只不過隨著他們出事，便斷了彼此間的往來。
　　“熊大哥可是要做壹番大事？我可以入夥，我可以同去！”自稱孫壽的無賴知道這是自己的機會：“豐裕坊裏哪家有錢我都知曉，無論是要綁哪家的家主或少爺，我都可以帶路！”
　　“這廝倒是個機靈的。”熊大嘿嘿笑了笑，看著首領。
　　首領沈默了壹會兒才道：“這棺材鋪子裏，是不是住了人？”
　　孫壽連連點頭：“正是，住著趙和那小兒呢，他是棺材鋪子平衷的學徒……”
　　話還沒有說完，首領臉色大變，咒罵道：“該死，該死！”
　　眾盜匪壹個個都是變了顏色，雖然大夥已經有所意料，但當知道那個“鬼”其實是個人時，他們還是驚怒交加，難以遏制。
　　“猴三，妳尋壹處墻翻過去，稟報寨主，就說消息走漏，必須提前了！”首領當機立斷：“其余兄弟隨我去東坊門，咱們須得立刻占住坊門，接應外頭的兄弟們！”
　　“什麽，什麽？”那孫壽聽得不對勁，壹臉茫然。
　　然後就被人劈了壹巴掌，又有壹把刀塞入他的手中：“小子，妳不是要入夥麽，妳的福份到了，咱們要做壹件大事，將整座豐裕坊劫了！”
　　孫壽嚇得險些扔了刀子，若只是劫壹兩家富戶，無論是劫財還是財人質，他相信憑著這裏的十余人可以得手，但劫整座豐裕坊，只憑十余人哪裏行？
　　整座豐裕坊可是有壹千六百戶人家、萬余人口！
　　“大哥，兄長，這……這還須從長計議，我們人少，如何做得這麽大的事情？”他慌慌張張地道。
　　“閉嘴，人少？”熊大呲牙對他壹笑：“鹹陽城內，我們進來的兄弟有數百人，鹹陽城外，我們的兄弟有兩千人！”
　　“可是鹹陽城裏官兵……”
　　“呵呵，若不是官兵中也有我們的兄弟，妳以為，我們莽山義師怎麽能在鹹陽邊上逍遙自在！”熊大用刀面抽了抽這個無賴的臉：“小子，妳趕上好時候了，今日做成此事，改日我們也弄個官做做！”
　　孫壽沒有細想今日做賊改日怎麽做官，他也不敢細想，他只能茫然地被人裹著，走向豐裕坊的東坊門。
　　等他到了東坊門前時，這才回過神來，想要縮在眾人的後面，卻被熊大又用刀抵住了腰眼：“上前，把門叫開！”
　　“這……這如何叫得開？”
　　“至少，門令認得妳，妳能將他從屋子裏誘出來，對不對？”熊大再度向他呲了呲牙。
　　那白森森的牙齒，讓孫壽心中完全沒有拒絕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