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卷:覆雨翻雲、第03章,梅廿九,老鴇
雲翻雨覆 by 愛神蘇西
2023-11-3 12:19
眼見歡喜閣日益沒落下去,做為歡喜閣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老鴇,我對願意來歡喜閣的姑娘只有兩個要求:壹、女的;二、活的。
歡喜閣原是方圓首屈壹指的青樓,那時侯歡喜閣總是白天門庭若市,客來客往,夜晚則是燈火通明、笙歌不斷。
花街樓裏鶯鶯燕燕,嬌儂軟語,壹派溫柔鄉的甜膩。讓多少富豪公子、英雄豪傑沈醉不知歸處,直怨春宵苦短。
歡喜閣嬤嬤莫墨總是捏著壹方絲帕,見誰都抖動兩下,然後展開如沐春風的笑容,招呼這個招呼那個,把個歡喜閣打理得是生意紅火,壹團和氣。
對於嫖客來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她絕對是壹個出色的供應商。
不管多刁多難纏的客人她都能快速準確地迎合他們的口味,找到他們所喜歡的姑娘,要唱要跳要嗲要怎樣都隨意,甚至他們得到的享受比他們原想的還要高級與快樂。
就憑這壹點,莫墨嬤嬤帶領的歡喜閣便超越了其他的煙花青樓。
我不知莫墨嬤嬤是什麽個來歷,但是據說莫墨其實也經歷了很多不為人知的坎坷,她的身世是個謎,沒有人知道她打哪兒來,將來會到哪兒去。
但有壹次在打敗春滿樓獲得第壹青樓稱號後,歡喜閣自己姐妹們舉辦的慶功宴上,她喝醉了,端著酒杯在自言自語:“我自認為不是什麽好人,所以壹輩子也沒做什麽好事。這個世界每個人都有罪,犯著不同的罪。我做老鴇的這幾年,卻是我壹生中最燦爛的時刻,但同時也是最昏暗的時刻。”
說完她伏在桌子上狂笑,直笑出淚來。
姐妹們都面面相覷,不知平日裏刁悍強幹的莫墨嬤嬤受了什麽刺激,竟會有如此感慨。
只有我不作聲,端起壹杯酒,默然喝下。
因為就在前幾天,在歡喜閣的黛梅園子裏,我看見她從壹個年輕男人的懷中起身來,滿臉掩不住的春色,她看他的眼神裏有癡迷與仰慕。
我的心咯噔壹下,且不論這個年輕男人平日裏總流連於樓裏年輕姑娘的床第間,就憑耳聞他和春滿樓的老鴇走得很近的傳言,我便無法相信這個男人有什麽真心了,相反,他是個可疑的危險人物。
人皆有愛美之心,老少配為什麽不好,是因為旁觀者壹望即會懷疑這兩個人之間是否存在真摯的愛情。要知道沒有人會喜歡年長自己許多的人,尤其是壹個青年男子對中年婦人,除非對方與自己外貌年齡相當,要不就壹定是因為對方有某些身外之物可以作為補償。
但聰明如莫墨,卻愚鈍地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
愛情會讓所有的人智商降低,莫墨也不例外。
閱男人無數的她,也不知道中了什麽蠱,壹心壹意只等他。
她平日原本很註重我的意見,但只要我壹提到那個男人,她便拉下臉來,容不得別人說他的半點不是。她是壹只撲進愛情之火的飛蛾,明知前路茫茫,卻鐵了心地壹頭紮了進去。
既然勸說無補,於是我冷眼旁觀。
看這對不般配的愛侶該以怎樣的結局收場。
但是他們的結局遠比我想象中的慘烈。
沒有多久,那個年輕男子果然半夜席卷了莫墨所有的錢財逃跑,逃跑過程中還不忘在歡喜閣燃起了壹場大火。
幸好被起夜的壹個姑娘看見了,急呼失火,全樓的客人和姑娘都起床亂作壹團,我還從來沒發覺歡喜閣有那晚熱鬧過,火光映紅了半邊天,也映出了每個衣冠不整的人驚慌失措的臉。
因為發現得及時,才沒有釀成樓毀人亡的慘劇。即使這樣,大火還是將歡喜閣的標誌……黛梅園燒成了灰燼,甚至還禍及了最靠近園子的沁芳樓。
沁芳樓中莫墨的百寶盒裏,眾多姐妹的賣身契便隨著沁芳樓的毀滅化為灰燼。
經此壹大變故,莫墨頓然垮了。我和姐妹們徹夜輪流守著她,生怕她尋了短見。
她既不哭也不鬧,每天只是枯坐著,眼神空洞,沒有焦距。
但歡喜閣有許多事都等著她去料理。
火災後的重建、各項名目的開支,歡喜閣姑娘的衣食住行,這些都需要銀兩。
但莫墨根本拿不出來,她多年的積蓄被那個小白臉席卷而空,他甚至還利用莫墨的名義在外頭借了高利貸。
天下只有錦上添花,卻沒有雪中送炭的道理。
於是聞說歡喜閣要垮臺,天天便有債主上門逼債。
沒有錢,就將值錢的東西搬走,沒有值錢的東西,就把歡喜閣的姑娘拉走。
因為沒有了賣身契的制約,壹些歡喜閣的姑娘陸續被別的大青樓挖走,剩下的除了幾個和莫墨相交甚好的姐妹自願留下外,便是壹些老弱病殘了。
莫墨雖然刁悍,但是心地還是很善良的。這些老弱病殘都是無家可歸被她收留下來打雜,混口飽飯吃的人。
歡喜閣在壹片墻倒眾人推的吆喝聲中搖搖欲墜。
我和壹些留下來的姐妹們看不下去,便拿出壹些原本積蓄下來的金銀細軟,暫時打發走壹些惡形惡狀的討債者,但重振旗鼓、挑起歡喜閣的大梁還是要靠莫墨自己。
眼看著歡喜閣就要四分無裂,樓裏的人就要失去賴以生存的棲身之地,壹直沈默著的莫墨終於木然地從座椅上站起,低聲道:“召集全樓的人來商議事情。”
這是發生事件後她開口說的第壹句話。
說是全樓的人,不過也就二十來個,比起鼎盛時期的二百多號人來說,有點少得可憐。雖然鼎盛時期也就在前不久。
而且二十來個人除了我和歡喜閣紅牌汝嫣、青瓷、了了、非煙、琴師容子配以及其他十來個姐妹和丫鬟,還包括了兩個廚房燒火做飯的老嬤嬤,兩個園丁老大爺,三個未成年的孤兒,最後還有龜公徐錦。
莫墨先是緩緩巡視了壹圈,然後深深給大家拜了拜,沙啞著嗓子說:“是莫墨沒有帶眼識人,拖累了大家,莫墨給大家請罪。”
汝嫣趕緊上前,拉住莫墨的手說:“嬤嬤,這也不能全怪妳,別再難過了。”
青瓷也看著莫墨,安慰道:“嬤嬤,過去就過去吧,我們重頭再來過。”
我對莫墨說道:“只要我們大家齊心協力,壹定會將難關度過的。”
莫墨卻慘淡壹笑,說:“怎麽重頭開始?會度過難關麽?我,我已經壹無所有了呵……”
這次變故,毀掉的不僅是她的財富名聲,更毀掉了她好強的心氣。
半晌她擡起頭來,嘴角掛著壹絲慘淡的微笑,說:“我已經老了,想找個新的嬤嬤來管事,不是我要逃,實在是我無力再支撐下去。”
眾人壹陣沈默,尤其是幾個孤兒,眼裏閃著可憐而淒惶的目光。嬤嬤都要換了,是不是意味著以後又將會失去壹個安身的地方了呢?
“有誰自薦嗎?”莫墨看著大家,沒有人應聲。
莫墨苦笑壹聲,說:“我也知道沒有人願意接收這個爛攤子,但是還是懇請有誰能看在這麽多老人和孩子的份上,站出來幫我分擔壹點。”
說著,她的目光轉在了我身上。
她盯我良久,突然分開眾人,上前就跪在了我的面前。
“別,莫嬤嬤,妳,妳怎麽了?”我大吃壹驚,急忙伸手相扶,“妳這不是折煞阿九麽?”
但是莫墨跪著無論我怎麽勸阻就是不起來。
她用力拽住我的衣袖,擡頭懇切地說:“廿九,現在只有妳能救回歡喜閣了,請妳接替我,重振歡喜閣,可以嗎?”
“莫嬤嬤,妳怎麽會出此言?妳也知道我對這些都壹竅不通啊,況且也有姐妹的能力在我之上,請妳選別人吧,阿九答應妳不會離開歡喜閣就是了。”我看著她說道。
“不,妳壹定要答應我當歡喜閣的老鴇,不然我就跪死在這裏,再也不起來。”莫墨低聲卻堅決地說道。
她熟知我做事風格,我雖然年紀小,但是處理問題來卻井井有條,而且心中所想的和嘴上說的都有道理,她也教過我如何看帳本,記帳,原來她那時侯就有把我列為後繼接班人的想法了。
但是我不願意。
當青樓艷妓已是身不由己,更何況是當個拋頭露面、八面玲瓏的老鴇?
即使可憐,但也不能強人所難不是?
我沒有再理會莫墨,抽身想要離開,卻被她壹把抱住腿,她擡起眼,眼裏充滿了晶瑩的淚花,她說:“求妳了,阿九,我求妳了。”
看著莫墨長跪不起,她身後的幾個孤兒跪下了,老人跪下了,接著是歡喜閣的姐妹們都跪下了。大家都用期翼的目光看著我。
我的鼻子壹酸,面對著他們也跪下了,我哽咽著說:“妳們,妳們不是折殺阿九我了嗎?”
莫墨望著我,說:“阿九,妳就答應了吧,大家都需要妳的帶領,我相信妳會重振歡喜閣,不會讓他們流落街頭無家可歸的!求妳了……”
我看看莫墨,又看看滿懷著希望的歡喜閣老人孩子,心壹軟,牙壹咬,說:“那,我試試吧。”
莫墨的眼裏閃著喜悅的光,她深深盯著我,似乎要看進我的心裏,她向我露出壹個奇怪的微笑,說:“有妳,我就放心了。”
憑著殘留的花妖敏銳的感覺,我直覺到莫墨有點不對勁。
但莫墨沒有給我懷疑的機會,接下來幾天她都在忙著處理歡喜閣各種事項。
看她很忙碌,大家都以為她開始放下過去而重新開始,都為她高興。我也暫時放下了那顆狐疑的心。
但是十五的那天晚上,出去看燈會的徐錦突然面色煞白地沖進樓中,嘶聲大喊,“姐姐妹妹們,快出來,莫嬤嬤,莫嬤嬤出事了!”
我和姐妹們狂奔出去,看見徐錦目光呆滯看著我們,壹字壹字地說:“莫嬤嬤,她,她殺了人了!”
我們氣喘籲籲飛奔到事發的地點。壹路上河堤邊都掛著紅燈籠,到處都籠罩著耀眼喜慶的光。
但就在這個喜慶的日子,莫墨她殺了人,殺的就是那個小白臉的負心郎!
我們看見的莫墨倒在地上,滿地的血,她躺在血泊中,散亂著頭發,脖子上有壹道深深的刀痕,她是自刎死的,死的時候眼睛還微微睜著。
而她的身邊,躺著那個小男人和春滿樓的老鴇,春滿樓的老鴇和小男人是被莫墨串著壹劍刺死的。據說那個小男人以為躲過了風聲,便大搖大擺地和春滿樓的老鴇壹起出來賞花燈。
卻沒料到會遇見已經追蹤他好幾天的莫墨。
莫墨早有準備,她隨身都帶著壹把佩劍,她是個習過武的女人,原本她是那麽剛強,但是那場盲目而荒謬的感情卻讓她變得脆弱了。
憤怒與恥辱讓她重新又有了拿劍的力量,她是隨時隨地預備著要殺死這個負心的男人,於是當她看見他在人群出現,便提著劍沖上前去當胸便刺,她的動作之快,來勢之淩厲,讓周圍的人都不及也不敢上前去阻攔。
那個小白臉估計想不到莫墨竟會如此剛烈,連忙抓過壹旁春滿樓的老鴇擋在身前。
但莫墨的劍很長,她這拼了全力的壹劍,竟將小白臉和春滿樓的老鴇兩人連著壹並刺死。
莫墨看著這兩個人在她面前倒下,她看了看周圍驚慌逃散的人群,擡頭大笑了幾聲,眼中卻落下淚來。她淒然呆立片刻,然後從地上斷了氣的男女身上拔出劍,往自己脖子上壹剜,就此香消玉隕。
歡喜閣的姐妹們哭得死去活來。
我們都是莫墨壹手調教出來的。不管她的方法是嚴厲還是溫和,她都是真心為我們好。她就像我們的親人壹樣,雖然平日裏也嬉笑怒罵,但彼此之間都有著深厚的感情。
汝嫣她們圍著莫墨,抱起她失聲痛哭。
我走上前去,蹲下身來,看著莫墨。
為了這樣的男人死,值當嗎?我在心裏罵著莫墨,但眼淚卻壹滴滴地掉落在她毫無血色的臉上。
透過淚霧,我用手輕輕合上她還微睜的雙眼,她死不瞑目,世間本有許多她留戀的東西,但只是壹個疏忽,她失去了所有,也失去了生的意誌。
我撫著她不再年輕的臉,心中充滿了悲傷與無奈。
鏡中花、水中月的愛情是個什麽東西,就這樣用寶貴的生命去祭奠,值得嗎?
我在無盡的哀傷裏,暗暗在心裏對她發誓:“莫墨嬤嬤,妳放心去吧,我會盡力讓歡喜閣重振,完成妳未了的心願。”
十五,本是紅色的日子,在我們歡喜閣上下的眼裏,卻成了無顏色的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