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文淵與同門作別後，逕自向南而行。他久讀詩書，對江南風光極之傾慕，乘舟下江，壹路南遊，觀景吟詩，撫琴舒懷，好不逍遙自在。
這夜他獨乘孤舟，輾轉難以成眠。文淵正當年少，面對湖月佳景，心緒繁多，不自覺牽掛起師兄師妹來。他們自幼同門學藝，日夜形影不離，有時師兄奉命外出，總有也華瑄在。這些日子他卻始終只有壹人獨行，不免心生落寞，只得彈琴自娛，對月吟嘯。
他壹曲將完，掏撮三聲，心情稍稍舒暢，耳中忽聞轉軸撥弦之聲，凝神細聆，湖岸隱約飄來陣陣琵琶聲。雖不甚響，但靜夜中清晰可聞，應和湖波，聲聲入耳。
文淵心中壹動，暗思：“哪裏來這等佳妙之音？”
步出船艙，遠處琵琶聲自湖岸穿霧而來，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壹首“漢宮秋月”，道出那人心頭無盡愁思，奏來動人心魄。
文淵只聽得如癡如醉，心中暗道：“琵琶曲雖多有借宮怨為名，也有昭君怨、湘妃淚、傍妝臺、懶畫眉之類的女子意象，其實貫串全曲的還是”思漢“二字，古人巨匠寓於這些宮詞離曲中的，乃是去國懷鄉之沈痛，繁華退盡之喟嘆。琵琶之柔，乃是”百鏈鋼成繞指柔“的柔，並不真是女子之柔婉。這壹曲竟能壹柔至斯，怨慕至此，卻非是女子不可成。”
只聽琵琶聲漸止，壹曲已終。文淵回艙抱琴而出，端坐船頭，撫琴而奏，壹串滾拂指法，正是壹曲“高山流水”，流暢清雅，大有伯牙得遇知音鍾子期之樂。
他奏得興起，內息流轉，琴弦錚然而響，真有名山雄峙、波濤浩漡之勢。琵琶聲跟著傳來，竟也是“高山流水”之曲。琴曲由那人琵琶奏來，竟然精致無已，如是翠峰挺秀、涓流淙響之景，雖不及文淵琴聲之開闊寫意，卻是千回百轉，婉約嫣然。兩音互相應和，文淵心中似乎正和壹名少女並肩，攜手遊於山水之間，自己高述胸中之誌，她便在壹旁巧笑應對……
待得琴音琵琶俱歇，文淵心神暢快無比，郁悶壹掃而空，心神壹動，奏起壹曲“關雎”，默思曲詞：“關關班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曲中回繞戀慕之意。
“關雎”曲終，琵琶聲起，乃是取自詩經“鄭風”的壹首“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這詞曲卻頗有取笑之意，意思是說：“妳要是真心想念我，就提起衣裳淌過溱水來。妳不想念我，難道沒有別的男子嗎？妳這個傻小子真夠傻呀！……”曲音輕快，似縱似收，極之動聽，好似壹個俏生生的姑娘，正遠遠站開，若即若離，巧笑嫣然。
文淵壹怔，不禁心神蕩漾，心道：“溱水便如何？得見此女壹面，便是越過窮北之冥海，又何足道哉？”
當下顧不得小舟，便想遊向湖岸去，忽然壹想：“這位姑娘雖然如此示意，但我若這般唐突前去相見，在此深夜，若有人不經意瞧見，豈非於她名節有損？我怎可自顧自身冀望？”
想到此處，又即坐下，彈起壹曲“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壹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淒淒，白露未曦……”曲意飄逸，似對那可聞而不可即的女子訴出無限憧憬，欲即轉離，曲盡意不盡。
待他琴曲彈畢，湖上但聞晚風起波之聲，各無聲息。文淵心中忐忑，不知那姑娘心思如何。良久，才聽得琵琶聲起，仍是“鄭風”的壹首詩“風雨”，曲中隱約寄托詞意：“風雨淒淒，雞鳴皆皆。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曲意是描述風雨寒涼之夜，雞兒鳴個不停，心情郁郁。但是見到了心上人，還有什麽不快意的？
琵琶聲中情意繾綣，漸遠漸去，終至不聞。文淵悄立船頭，心中潮思起伏，湖上似乎仍然余音回蕩。
日照清晨，文淵離湖東去，想到昨夜以曲會女，仍是不禁出神，難以忘懷，心道：“不意來到江南，便遇得此壹才女，未能壹見，實在可惜！日後不知可有機緣再次邂逅？”
他心神不定，信步而遊，這日午後到了杭州城郊。放眼望去，青石道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想來多是遊西湖的遊客。
文淵心道：“人詠西湖是”山光湖色步步隨，古今難詩亦難畫“，若不親見，豈不遺憾？”當下收起遐思，興高采烈地遊湖去了。
首先到的便是白堤。白堤、蘇堤橫越湖面，將西湖分做了裏湖、外湖、小南湖、嶽湖、西裏湖等。
白堤上植滿楊柳桃樹，風景秀麗，當真是翩翩柳絲泛綠，樹樹桃顏帶笑。文淵漫步遊賞，心情舒爽，不覺贊道：“白樂天有詩雲”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蔭裏白沙堤“著實妙哉！人人皆稱西湖十景，其實此間可觀處，豈止十景而已？”
壹旁楊柳樹下正有數名男女席地談笑，壹名學士模樣的人聽他此言，起身向他走來，作了個揖，笑道：“這位公子可是獨身出遊？若有雅興，何不過來壹同賞景談天？”
文淵見他約莫四十來歲，面目清雅，言語倒也有禮，當即還禮笑道：“如此打擾了。”便與那人走到楊柳樹下。
樹下本是三男三女，現下多了文淵壹人。文淵自通了姓名，那學士壹壹給他接識諸人。
兩個男子都是中年儒生模樣，壹個白凈臉皮，壹個高高瘦瘦，是蘇州人張和德、張和方兄弟，是那學士宋尚謙的朋友，壹個少婦是宋夫人，另外兩個女子是宋家夫婦帶來遊湖的丫環蘋兒、翠香，前者清秀可人，後者面容嬌艷，都是身著輕衣薄衫，裊裊婷婷，甚是嬌美。
地上鋪了黃布，擺著許多杯壺菜肴，頗為精美豐盛。
文淵將背上古琴解下，放在壹邊。宋尚謙向左右道：“翠香，還不給文公子斟酒？”
翠香應道：“是！”便持壺倒酒，嬌聲道：“文公子，請！”
文淵笑道：“多謝。”接過酒杯，酌了壹小口。
宋尚謙道：“文公子何不盡飲？這酒味不好麽？”
文淵微笑道：“酒是極佳的，然則實不相瞞，晚生酒量淺薄之至，若是酒到杯幹，不出數杯，晚生只有醉宿白堤了，豈不壞了好景？”
宋尚謙大笑道：“好罷！既是如此，美酒難以饗客，文公子便多飲些茶吧。”
張知方道：“文相公背琴遊湖，定是極善琴道的了，不若奏上壹曲，我等恭聆雅奏。”
張知德也道：“不錯。”文淵壹笑，道：“如此小弟獻醜了。”端坐起音，撥刺綽註，琴音流暢而似歌聲，極具韻味。
彈得片刻，壹旁楊柳樹下，壹個倚樹酣睡的漢子忽然坐起，凝神細聽。待得文淵奏完，宋尚謙等盡皆叫好，壹旁遊人也有人發聲贊嘆。
那漢子壹拍大腿，叫道：“妙極！妙極！清遠空曠，超然塵外，好壹曲”鶴舞洞天“啊！”
眾人向那漢子瞧去，見他約是三四十歲，體魄健壯，壹頭蓬發，兩道濃眉，滿腮亂胡極短極刺，似乎十分紮手，面目倒仍是清清楚楚，前額壹道長長的傷疤，穿著壹件破爛短杉，實不如何體面，雙目卻是炯然有神。
宋尚謙和張家兄弟心中暗道：“這個粗漢懂得什麽琴曲？當真是豬八戒夾草紙，充斯文。”
卻聽那漢子大聲道：“富家子弟幾個懂得好琴曲？不過是豬八戒夾草紙，哈哈，冒充斯文罷啦。小兄弟，方才聽妳客套得緊，任某本來只聞到臭屁連天。想不到妳當真有些料子，琴曲倒也罷了，琴韻實在妙極，尋常俗人可奏不出了。”
文淵聽他壹番話說來，正說中自己曲中意境，不禁大喜，笑道：“繆贊了。閣下精通音律，何不也壹獻所長？”
宋張三人聽那漢子罵上自己，心中本已不快，聽文淵出言相邀，均自不願，宋尚謙便道：“這位爺臺嘛……”
那漢子壹揮手，道：“這裏俗人遍野，聽不得我的曲子。小兄弟，妳若真想聽任某的琴曲，壹個時辰後到孤山平臺來。”說完站起身來，伸腰打了個大呵欠，頭也不回的走了。
張知德怒氣勃勃，道：“這粗漢忒沒禮貌。”
張知方道：“這種人口出大言，又有什麽實學了？”
文淵微微壹笑，暗想：“這位先生雖然無禮，但琴上的見識著實不凡，這孤山平臺之約，不去可就遺憾了。”
宋尚謙笑道：“文公子剛才的琴曲，實在好得很啊，那粗魯漢子倒也懂得好聽，這才叫雅俗共賞呢。來啊，大家敬文公子壹杯！”
眾人談詩觀景，品茶飲酒，過了半個多時辰，除了文淵專門喝茶，兩個丫環來回服侍，其他人都已醺醺然有酒意，言語有些不清不楚了。宋尚謙摟著夫人調笑，張家兄弟高聲吟唱，忽然張知方把翠香抱進懷中，兄弟兩開始不規矩起來。
翠香格格嬌笑，被張知德灌了三杯酒，臉蛋染上醉紅，更是鬧得兇了，搓來揉去，衣衫都頗為淩亂。
文淵見眾男女漸漸戲謔放蕩，不欲多看，望著遠處斷橋的湖山風貌，拿起茶壺，壺中卻已沒剩下壹滴茶。蘋兒輕笑道：“文公子，妳只喝茶，不飲酒，倒把茶喝幹凈啦。蘋兒幫妳再熱壹壺罷。”
文淵微笑道：“如此麻煩了。”蘋兒伸出手來接壺，碰到了文淵手指，臉上微微壹紅，道：“文公子，妳指甲長啦，彈琴不太方便吧？”
文淵道：“倒也還好。”
蘋兒低聲笑道：“文公子，我幫妳修修指甲，好不好？這樣妳彈琴壹定更是好聽的。”說著沏了壹壺茶，熱將起來。
文淵置之壹笑，道：“我又不是妳家公子，何須如此？妳還是去服侍妳家老爺夫人罷。”
蘋兒嘆了口氣，她見文淵風采翩翩，溫文儒雅，已是暗自傾心，心道：“若我真是妳的丫環，那可多好。”
忽聽翠香膩聲嬌笑，滿是蕩意。張知方自背後抱住翠香，左手往她裙帶裏伸了進去，直入雙腿之間，捏捏揉揉，當真肆無忌憚。
張知德將壹杯杯酒向她臉上、衣裙潑去，笑道：“看啊，通通……濕啦！啊哈哈……”翠香伸舌舔去唇邊美酒，又笑又喘，衣服上下皆已濕透，緊附身子，貼出了胸口曲線。
張知方笑道：“好啊，裙擺下這壹大片都濕答答地，也不知是不是酒。”
張知德抹抹嘴，笑道：“嘗壹嘗不就立知分曉？”說完當真把她衣裙掀起，壹顆頭鉆將進去。翠香扭著身子，笑得花枝亂顫，只是笑聲中帶著呻吟，越笑越緩，也越發輕佻了。
蘋兒看得臉上發熱，不禁把衣襟拉緊了些。文淵道：“蘋兒姑娘！”
蘋兒心下突地壹跳，低頭怯聲道：“文……文公子，妳……妳不會也要……也要……”
文淵淡然笑道：“要什麽？茶快燒幹了。”
蘋兒壹驚，羞著臉笑道：“我忘啦。文公子，妳別叫我姑娘，我壹個小丫頭，叫蘋兒就是了。”說著處理了茶具。
文淵壹笑，想起那姓任漢子之言，又不願再看宋張等人胡搞，喝了口茶，起身道：“諸位，小弟尚有要事，先行壹步，承蒙款待，就此告辭。”
宋尚謙正和宋夫人調情，無暇客套，只是笑道：“請啊請啊……文公子，後會有期……哈哈，來，讓我親親這裏……”蘋兒紅著臉，欠身道：“文公子，老爺糊塗啦，妳別介意。”文淵背起古琴，笑道：“怎會？蘋兒姑娘，喝不完妳的茶，真個抱歉了。”
蘋兒目送文淵離去，回頭看著壹眾男女纏在壹起，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文淵步履輕快，左轉右繞，三步並作兩步，通過壹處林蔭道，沒多久便見迎面石壁上刻著“孤山”兩個大字。
上了孤山平臺，只見北邊便是壹座“西湖天下景”小亭，有橋有池，假山疊石，參差中又有疏密之別，端地非俗，只是假山上卻坐了條大漢，雙手叉胸，翹著二郎腿，壹見他來，哈哈笑道：“好啊，小兄弟不錯，信守然諾，了不起！”說著壹躍而下，跳上實地。
文淵微笑道：“任兄好生豪氣，小弟敢不赴約？”
那漢子道：“哦，妳怎知我姓任？”
文淵道：“閣下先前自稱任某，自然可知。”
那漢子笑道：“是了，我可忘了。我聽妳和那些家夥報了名，叫做文淵。在下全名任劍清便是。來來來，剛才壞了壹張琴，向妳借琴壹用。”
文淵道：“請。”便將琴遞了過去。
任劍清坐下撫弦，笑道：“總算任某想得還準，這時此地沒遊客，否則他們可受不了。”
文淵不明所以，正要詢問，任劍清吸了口氣，“錚”壹聲響，琴音壹起，飛揚騰起，文淵不禁心頭壹撼，心道：“好大的氣魄！”
任劍清神采昂揚，越奏越強，琴聲四方奔騰，聲勢大開。文淵聽得氣為之懾，意氣賁張，全身緊繃。
猛聽得壹陣霹霹響聲，琴上七弦壹並震斷，琴身啪啦啦壹陣亂響，散了開來，壹曲彈完。
文淵大喜，叫道：“好！”誌在廖廓之外，逍遙乎八纮之表，若禦飆車以乘天風雲馬，放浪天地，遊覽宇宙，無所羈絆也“！任兄，好豪邁的”八極遊“！”
任劍清仰天長笑，道：“小兄弟，任某毀了妳壹張好琴，妳覺得如何？”
文淵笑道：“好琴易得，好曲難得！任兄若肯彈十首曲子，小弟便買十張琴奉送，又何足惜！”
任劍清壹拍琴身殘骸，喜道：“好小子，果然是知音人，任某送妳這壹曲，真沒瞧錯人。尋常人哪裏聽得下去？不到壹半，若不震昏，便是逃開遠遠的。只有知琴之人方能領略，武學高手才可消受。小兄弟兩者兼俱，難得難得，好痛快！”
文淵壹驚，道：“任兄，妳怎知小弟會武？”
任劍清笑道：“妳琴調與脈息呼應，我同道中人聽來，自然知曉。妳瞧我內功如何？”
文淵道：“淩厲非凡，內蘊柔力，若長江大河之無盡。任兄的功力，比小弟更勝壹籌。”
任劍清笑道：“妳聽得真夠準，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