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２章：拜帖

　　莫名其妙升了官，鄭鳶自知再不能莫名其妙去辦事，須得做些事來，不幾日，壹張紙便放到了他案頭。
　　陳洪謐，字龍甫，號默庵，晉江青陽陳厝人。天啟七年丁卯舉人，崇禎四年辛未進士，授南戶部主事，先後管北新關、掌南京水兌；遷員外郎。其人少聰穎，為人正直清廉，性善果敢，去歲張獻忠攻安慶，應天巡撫商議撒走閶門（蘇州城門名）前萬家，以做防禦，洪謐對答道：" 撤恐擾民。張賊必無渡江越過南京、直趨蘇州之理。如有意外，願追其咎。" 巡撫衙門采納意見，之後其言果應驗，眾人皆佩服其鎮定。
　　" 這位陳大人倒有幾分能文能武啊。" 鄭鳶看看手中的紙片，也不由佩服錦衣衛就是錦衣衛，雖勢已大不如前，依然能量巨大，只隔天，便幾乎將陳洪謐情況查了個底朝天。只是，知曉了他的情況，如何去做，卻讓鄭鳶甚是頭痛，這陳洪謐在他記憶裏，日後還要再升官的，直至南明還是重臣，他琢磨著是不是該有所依托，思索了半日，不得要領，只得走壹步看壹步。方找了處茶肆坐下，另叫人將劉三給尋來。
　　" 鳶哥兒可有日不見了。" 遠遠的，劉三這大嗓門便叫喚起來。
　　" 三哥來了，快快坐。" 鄭鳶站起身將劉三迎下。
　　" 聽說鳶哥兒升了總旗，幾個兄弟壹份賀儀。" 劉三邊笑著坐下，邊遞過壹個小包。
　　鄭鳶接過，掂了掂，約摸二十來兩碎銀，他笑笑又退了回去：" 三哥莫是瞧兄弟不起嗎？"
　　" 怎麼，嫌少？" 劉三豹眼壹瞪，倒不是發作，只是他習慣之貌。
　　" 妳我兄弟，怎用銀錢衡量。往日裏，哥哥們幫襯兄弟難道還少嗎？如今哥子幾個都有了家室，莫要再破費這些個。" 見劉三還有推脫之意，他連忙道，"請哥哥來倒是有事相求。"
　　" 妳說。" 見是鄭鳶有事相求，劉三停了手中的動作。
　　" 幫我弄幾尾魚。"
　　" 嗨——！" 劉三壹拍大腿，" 太湖就在近裏，慢說幾尾魚，便是幾十尾，幾百尾，哥哥這便將妳網來。"
　　鄭鳶搖搖頭：" 非是太湖魚。"
　　" 那是要哪裏的？" 劉三問道。
　　" 須得晉江龍湖鱸魚。" 鄭鳶看著他道。
　　" 這可不好弄。" 劉三皺眉道，" 這晉江此去怕有兩千裏……" 鄭鳶笑而不語，只從桌下擰出壹個口袋來，" 咣" 的砸到桌上，聽聲響便是沈甸甸的：" 這是五百兩銀子，五尾魚。"
　　" 多久要。"
　　" 十日之內，要活的，除此之外，再給我……" 鄭鳶便是壹番交待。
　　" 我去尋人。" 劉三說完，站起就走，卻未拿那銀子。
　　" 三哥，妳這……" 鄭鳶指指桌上的銀子。
　　" 鳶哥兒妳既然花此番氣力來尋這幾尾魚，必是有大用的，哥哥我去幫妳尋來便是，哪還有要拿銀子的道理。" 說完便自去了。
　　這倒讓鄭鳶壹楞，這劉三雖說手頭不緊，但要壹下拿出五百兩銀子也是難的。
　　劉三壹走，鄭鳶倒也不急，便自坐在茶肆裏，想著自己的事情，手指不由的在桌面上輕敲。
　　要想在這亂世裏留出安身之所，必得有所依仗，亡國奴他肯定是不願當的，家中待自己壹向刻薄，可真要他放手扔下不管，作為後世之人，他總還是做不出。
　　要想舉家逃離，總要有個去處，此刻，北美大陸早已被發現，似乎可以做個選擇，然則，就這般背井離鄉，他內心著實不願，如若不走，那就只有壹途：抗東虜，只是，就他壹個錦衣衛總旗，去抗東虜簡直就是個笑話。
　　鄭鳶只覺壹時思亂如麻，手指愈發敲得急了。
　　接下來幾日，鄭鳶幹脆放下這煩心之事，整日裏以劉三的由頭請客吃酒，博得市坊間對劉三的壹陣喝彩，劉三也不言語，只私下裏多給鄭鳶拱了幾次手。期間李毅權使人來問，他只含糊其辭，只道尚需幾日。
　　也不知怎的，目不識丁的粗魯漢子忽然識字之後，李毅權便對鄭鳶多了幾分信任，竟也不再多問。
　　這廝倒也樂得逍遙，整日依舊跟幾個狐朋狗友酒來肉去，只如今家中有了牽掛的美嬌娘，那勾欄裏的姐兒卻是怎麼也入不得眼了，至多喝喝花酒，再無留宿之事。
　　只是回到家中，想是看清了鄭鳶貌似魯莽，實則不堪，恰是" 外強中幹" 之人，這四奶奶似乎更不待見他，終日裏不知何往，竟連面也不曾見到，便是夜晚，也是留宿書房，鄭鳶氣惱之余，心中終是疼她，只做不知，悶不啃聲。
　　又過了幾日，劉三終於急匆匆前來相邀，二人跑去太湖，尋了壹艘船上去，到了船尾，劉三從太湖中撈出壹個魚簍來：" 幸不辱命。"
　　鄭鳶大喜：" 三個，謝了。" 說完急匆匆便擰了魚簍回去。
　　壹進門就對候在門口的周衛道：" 去探，知府陳洪謐陳大人可在府中。" 說完便往府中行去，到了自家院裏，卻不見夫人方綺彤，問起婆子，只說帶了小桃去訪友，鄭鳶也不多問，自進去了。
　　不多時，周衛跑來回話，道是知府正在府中。
　　" 走。" 鄭鳶站起身來，對那周衛道，" 去把百戶大人的拜帖拿來，再找兩個人將劉三爺送來的食盒也帶上。"
　　蘇州知府衙門位於道前街，從鄭鳶家中過去不遠，不過他依然先到百戶所把馬牽了，除了周衛，再喚來二名校尉，六名力士，錦衣挎刀，甚是威風，卻又有四個腳力擔了黑漆嵌骨食盒，便自去了。
　　蘇州知府陳洪謐時年四十有余，濃眉大眼，五髯長須，本是壹幅好相貌，只可惜顴骨開闊，憑空多出幾分劣相。
　　此刻，他正於內衙花廳之中，手捧書卷看得仔細，卻是唐順之的《荊川先生文集》。他因賦欠之事已被奪官，只是朝中惜其才情，大抵仍以警告為主，故既未責其返鄉，也未新派官員，言明繼續催賦，衙中依舊由他代為問事，只這官衙，他卻是不能坐了，便回了後衙，衙門之事仍壹應交回後衙，由其審奪。
　　陳洪謐也是難得有此清閑，倒也有得幾分享受，書正讀的精彩拍案之間，就有小廝手持大紅拜帖匆匆過來。
　　" 老爺，有蘇州錦衣衛總旗鄭鳶持百戶所拜帖求見。"
　　" 嗯。" 陳洪謐壹楞，也不接拜帖，冷哼壹聲，" 何時這些廠衛鷹犬也這般文縐縐的了。"
　　" 那老爺，是見還是不見呢？" 這小廝顯是跟了陳知府多年，壹切倒也有些章法。
　　" 見，怎麼不見。不過，讓他走角門。" 陳洪謐冷道。
　　小廝應了壹聲，便自退去。
　　此刻，鄭鳶正壹身青綠錦繡服，腰挎長刀立於衙前，這是他這壹世第壹次正兒八經的穿錦衣衛官服，也方才知道，他對錦衣衛威風凜凜的印象，俱是被後世的影視劇給騙了，哪有什麼飛魚服、哪來的什麼繡春刀，那都是錦衣衛衙署堂上長官在重大場合才能穿的，就他壹個總旗，能有錦繡服就不錯了，而且衣角還打了幾個補丁，而周衛和那兩個校尉，也只是黑氈帽、青罩甲而已，另幾個力士更是連刀都沒有，只在腰間別了把匕首，甚是寒酸。
　　再看這蘇州知府衙門，鄭鳶不由的搖搖頭，那更是寒酸啊。都知道有明壹代，官不修衙，可也沒想到壹個知府官衙能破敗到如此地步，大門底座已腐成了幾根木樁，歪斜的" 掛" 在門柱上，讓人懷疑多用點力，整個門扇都能卸下來，門頭之上，幾簇雜草隨風飄搖，要不是門前還有兩個衣履闌珊的皂吏戰戰兢兢的站著，他都懷疑這是個被廢棄的院子了。
　　說那幾個皂吏有幾分戰戰兢兢倒也不假，莫看鄭鳶壹行穿得也不咋地，但相較他們也算是鮮衣怒馬了，尤其又知自家老爺已被奪官，錦衣衛此刻前來，怕是朝廷該要問罪了，如何不驚。
　　且說後衙那小廝尚未離開，倒有個二十余歲文士急匆匆行來了。
　　" 學生見過恩師大人。" 那文士面上雖是焦急，卻是禮數不減。
　　" 是爾禮來了。" 陳洪謐點頭微笑道，面前這文士正是吳中明士歸莊歸爾禮，說到這歸爾禮，也是壹奇人，其父乃昆山三才子之壹歸昌世，書法晉唐，善草書，兼工印篆，擅畫蘭竹。爾禮受其影響，也工詩文散曲，擅畫竹石，尤精於書法，狂草功力更深，時人以為絕倫，歸爾禮與顧絳（即：顧炎武）是為好友，並同加入驚隱詩社，奈何科試不運，便於父親指引下，在陳洪謐府中做個幕僚。
　　" 恩師，聽聞錦衣衛已到府前，莫是朝中奸人要忍不得動手了嗎？" 歸爾禮急道。
　　陳洪謐沈吟幾許，只將手中書卷放下，正要回答，又見有人急匆匆向花廳小步跑來。
　　" 爹爹！" 跑進花廳的乃壹二八佳人，如若鄭鳶那日不是太過沈溺自我，在這廳中定能識得這正是他回到蘇州之日，坐於得月樓上的兩個" 小相公" 中年少的那位。
　　" 問玉，與妳說過多少回了，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矜持，妳這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 陳洪謐斥道。
　　" 是，爹爹。" 陳問玉趕緊向自己父親和歸爾禮見禮，" 見過爹爹，見過兄長。"
　　歸爾禮也趕緊回禮道：" 見過小妹。"
　　" 妳這般模樣。" 陳洪謐搖頭道，" 萬幸爾禮不是外人，否則不叫人笑了去。早知如此，當初也不該讓妳是學勞什子武。"
　　" 恩師，小妹昔年身體羸弱，學得這強身健體也是好的，何況正是這鮮花年紀，好動些也無不妨。"
　　" 妳也莫要替她說話，讓人愈發的不可收拾了。" 陳洪謐瞪他壹眼道，不過顯也是心痛這女兒的緊，借著歸爾禮的話自不再責怪陳問玉了。
　　" 爹爹，聽聞錦衣衛來了，可是要拿爹爹？！" 見父親舍不得責備她，陳問玉又故態重現了，" 這些鷹犬！待女兒取劍去砍了他！"
　　" 胡鬧！" 陳洪謐喝道，" 妳是要殺官造反不成！"
　　" 小妹萬萬使不得！" 歸爾禮也是急道，" 不可陷恩師於不義！"
　　" 可是…可是……錦衣衛就要來拿人了！" 陳問玉急得直差落淚。
　　" 妹妹也是關心則亂。" 遠遠的壹女聲柔道，聞得此聲，站立壹旁的歸爾禮眼睛不由壹亮，整個人似乎都精神多了許多，背也站直了。
　　不多時，壹松鬢扁髻，發際高卷，身穿豎領對襟大袖青褂的女子款款行來，人未至，卻似有壹股香風先來，讓人多了幾分沈醉，再看其人，竟是說不出的婉娩嬌媚，仿佛滿園紅花皆無了顏色，只化作了陪襯，獨見她的明艷，那壹旁的歸爾禮也不由有些癡迷失態了。
　　陳洪謐看在眼中，不由暗自搖頭，只得輕咳了壹聲，方才將歸爾禮驚醒過來，只不過不消幾分，他看向那女子的眼神，又有些不能自已了。
　　這赤裸裸火熱的眼神，女子怎能不知，卻也只能強做不見，走過來半蹲見禮道：" 媳婦見過公公。"
　　" 不必多禮。" 陳洪謐心中暗嘆壹口氣，虛手相扶道。
　　" 嫂嫂，妳剛才的話是何意？" 陳問玉倒也不曾有發現，只關心的抓住嫂子衣袖急問。
　　" 妳這丫頭，性子總是這般急躁。" 女子略帶幾分寵溺的看著她，" 人家是送了拜帖的，這是走了禮數的求見。妳幾時見過錦衣衛拿人還要下拜帖？"
　　" 哦。" 陳問玉小嘴壹嘟道，" 我這不也是急了嘛。聽的錦衣衛來了，便跑了過來，哪來得及問到他們還下了拜帖。" 說的歸爾禮呵呵壹笑，眼中卻是盯著那嫂嫂的，那嫂嫂再也擋不住他炙熱的眼神，臉不由的紅了，待要告退回避，卻見下人早已領著壹眾錦衣衛走了進來，想要回避，卻是來不及了。
　　那鄭鳶在下人膽戰心驚的帶領下，壹搖壹擺的走進了後衙，放眼望去，雖也略微破舊，不過其間主人顯是用了些心思，山石花草修理的倒也整齊，比起衙門要好得多了。
　　" 錦衣衛蘇州百戶所總旗鄭鳶見過父母大人！" 鄭鳶洪聲拜到，卻只作了個揖，不曾跪拜。
　　" 妳這武夫倒是好膽，見過知府大人竟不跪拜。" 陳洪謐尚未出聲，壹旁的歸爾禮冷笑道，這是按著大明文武相見的慣例，武官見到文官是需跪拜的。
　　" 敢問這位……" 鄭鳶並未全起身，拱手看向陳洪謐。
　　" 此乃本府幕僚，吳中名士歸爾禮。" 陳洪謐道出他的身份。
　　" 可有功名？" 鄭鳶問道。
　　" 不曾……" 歸爾禮回到，待要再說，卻被鄭鳶冷笑打斷。
　　" 那妳栝燥什麼？！" 鄭鳶正眼也不看他壹眼，只看向陳洪謐，" 某乃天子親軍，何禮何為什麼時候輪到壹書生說道了，未論妳個大不敬，那是看在父母大人的面子上。名士？江南遍地名士，值幾個錢？"
　　" 妳……" 歸爾禮不曾想這錦衣衛總旗竟是如此嘴毒，只氣得面紅耳赤，待要呵斥時，陳洪謐卻擺擺手。
　　" 鄭總旗可是無事專來陳某處擠兌的嗎？"
　　" 父母大人這是何意，可不折殺小人。" 這鄭鳶對上陳洪謐卻是立馬換了壹幅面孔，看去甚是可惡，讓壹旁的歸爾禮更是氣得牙根都要咬響了，
　　" 錦衣衛再飛揚跋扈，拿人也是要駕貼的，今日小人可是持的拜帖。"
　　" 本官不曾記得與妳天子親軍有何瓜葛。" 陳洪謐冷冷道。
　　鄭鳶卻不回答，只看向壹旁幾人：" 這幾位是……" 剛進院之時，因註意力全在了花廳裏端坐的陳洪謐身上，他只依稀看到旁邊似乎還站有幾個女眷，此刻問起，倒是想弄明白身份，也有暗示接下來談的將是公事之意，這時，他才放眼看向那壹大壹小兩個女眷，小的那位倒是年輕貌美，姿色上上乘，再看向那大的時，鄭鳶忽覺胸中如大石撞擊壹般，咚咚作響，幾乎暈花起來：這女人竟是如此美艷動人，壹眼望去，直覺溫婉柔順，再細細品味時，又多出幾分嬌媚艷美，尤其寬松長袖青褂下，依舊擋不住胸前的波濤洶湧，看壹眼頓覺胸中邪火中燒，恨不得立馬將她扔到床上，狠狠蹂躪壹番。
　　" 妳放肆！" 鄭鳶的眼神引得歸爾禮大怒，尤其他流連於女子胸前的目光，簡直就是對自己女神的褻瀆。
　　鄭鳶心中壹凜，趕緊收回眼光，輕咳壹聲掩飾好自己的失態，不曾想這壹舉動卻讓陳洪謐暗自點頭，他雖無偏見，卻深知自家這兒媳的魅力，說句誇張的話，若非早早納為兒媳，只怕放在外面，也是禍國殃民的禍害，平常人等無不見之失色，歸爾禮也算朝夕相處，每每見到也是屢屢失態，也因此他只能將其深藏後院，不曾想這面前看似粗魯好色的錦衣衛倒有幾分自制力。
　　" 問玉，妳且先回房去。" 陳洪謐淡淡道，卻並未讓媳婦回避，竟有讓其參詳之意，這在嚴苛婦道的大明朝卻是第壹次見到，也足見這女子的才學，惹得鄭鳶不由又多看了她兩眼，壹眼望去，頓覺心又跳的厲害，趕緊將目光收回。
　　" 有事說事。" 陳洪謐冷哼壹聲。
　　" 來人！" 鄭鳶待要揮手叫人，卻又覺不妥，告罪壹聲，" 父母大人稍候。
　　" 幾步走出花廳，接過大食盒，然後揮揮手叫壹眾錦衣衛都退出了後衙小院，看著鄭鳶獨自壹人費力的擡舉著食盒走來，讓花廳中幾人詫異之余，又心生出幾分好感。
　　" 小人此次奉命催科而來。" 鄭鳶擦擦頭上的汗，" 只是蘇州錦衣衛百戶所上下皆對父母大人敬重有佳，百戶大人更是不敢妄自驚擾大人，故委托小人前來拜望。" 他邊說邊依次打開著食盒的蓋子：" 行前百戶大人聽聞父母大人清廉，家中甚為拮據，本遣小人贈銀五百兩，只是小人怕汙了大人清名，故做主換了些許大人家鄉的特產。" 說到" 家鄉" 之時，陳洪謐眼中不由閃過壹絲緬懷，再待看到食盒緩緩打開，露出裏面的幾方食材，心中壹陣大震，連手都有些顫抖了，這讓暗中觀察的鄭鳶壹陣得意。
　　" 公公，這是……" 女子看到了公公的失態，有些驚訝，這也讓鄭鳶得以確定這就是陳洪謐孀居的兒媳，傳說中的禍國尤物蘇盼凝，果然如傳說中的讓人不可自制啊。他暗嘆。
　　" 此乃晉江龍湖鰻魚，某使人千裏帶回，放入太湖中時，尚是活的。" 鄭鳶向蘇盼凝拱手道，" 這是土筍凍、這是姜母鴨……" 他壹壹道來，盒中俱是陳洪謐老家福建晉江的食材，讓陳洪謐也不由得肅然。
　　" 鄭總旗……" 他有些感慨的，離家十數載，入仕以後再不曾踏入家鄉半步，文人心中對故土的眷念，此刻仿佛全都翻湧而上，讓他不能自已，" 來人，上茶。
　　" 這才方有侍女將清茶端上來。
　　" 小的先前言道，蘇州錦衣衛百戶所上下對父母大人敬重有加，這也是錦衣衛對大人的壹份心意。" 鄭鳶拱手道。
　　陳洪謐為人正直，卻不迂腐，無論如何說，錦衣衛這千裏迢迢為他準備的家鄉味道，這份情，他也是要承下的，面色上也不由和緩了許多：" 還請鄭總旗回去代為致謝李百戶。"
　　" 壹定帶到。" 鄭鳶鄭重其事的站起身拜到，陳洪謐也是單手虛扶，算是多了份禮數。卻見這鄭鳶再坐下後，方才滿臉的謙卑頓時蕩然無存，壹臉肅然之中，多了份桀驁，" 方才是鄭某代蘇州錦衣衛百戶所上下向大人致的私意，接下來公事在身，還請大人海涵。" 他這壹變臉讓花廳中幾人壹楞：這廝變臉變得好快！也不由的心中壹緊。
　　" 某代錦衣衛百戶李毅權問詢知府大人三句話。" 鄭鳶冷然拱手道，拱手的方向卻不是陳洪謐。
　　" 請講。" 陳洪謐有些不悅的。
　　" 敢問大人，可是有心應奉闖賊？可是存了北降東虜之心？可是有了自立之意？" 鄭鳶壹口氣問到。
　　" 放肆！""胡說！" 陳洪謐和歸爾禮同時怒喝道。
　　陳洪謐更是氣得滿臉通紅，怒道：" 陳某乃先帝丁卯舉人，本朝辛未進士，身負皇恩，十數年謹嚴執事，從不敢有半分懈怠，只為報答兩帝知遇之恩，鄭總旗這番汙蔑折殺陳某，若不說出所以然來，休怪老夫要使人大棒趕妳出去！" "好個知遇之恩。"
　　鄭鳶也不著急，端過茶盞，不急不慢的喝了壹口，" 既是如此，為何陳大人對朝廷處處掣肘？！"
　　" 哼。" 陳洪謐冷哼壹聲，卻是頭壹偏，也端起了茶盞，竟是不屑理他，倒是歸爾禮站了出來，朗聲道：" 歷來朝中用度，自有規矩，可自崇禎五年以來，朝中屢次三番向江南加賦，蘇州更是壹年三科，百姓舉日艱難，敢問，恩府大人為民抗亂命，是為護得壹方平安，何錯之有？去歲朝廷奪官催科，恩府大人甘為民辭官，此大義，何錯之有？朝中諸公貪得無厭，恩府大人不欲這民脂民膏被中飽私囊，何錯之有？！朗朗乾坤之下，此等忠孝中直的官員卻屢遭爾等中傷汙蔑，我才要問壹句：妳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這番質問端是鏗鏘有力，大義凜然，只說得陳洪謐暗自點頭，便是壹旁的蘇盼凝也是異彩連連。
　　" 說得好！" 這卻是壹直躲在假山後的陳問玉也忍不住喝彩了。
　　" 說得好？" 鄭鳶冷哼壹聲，" 崇禎八年，賊寇張獻忠陷中都鳳陽，中都留守司朱國相戰死，鳳陽知府顏容暄自殺殉國，皇陵被焚，數萬百姓被屠；崇禎二年，東虜皇太極入寇，直抵京畿！崇禎八年，東虜阿濟格、多爾袞再次入寇，京畿周圍壹片焦土，家家戴孝，東虜虜百姓數萬北返，阿濟格竟寫' 官兵勿送' 四字，猖狂之極！自遼東女真叛明，至陜西賊寇橫行，大明烽煙四起，處處用兵，敢問，這兵從何來？糧從何來？又敢問，該如何消除這兵災？"
　　" 自當以聖人教化……" 歸爾禮喃喃道。
　　" 放屁！" 鄭鳶怒喝道，" 聖人教化能當飯吃？能變錢使？陛下登基以來，深知錢糧不易，每日膳食只三素壹葷；每日行走，只敢慢步，只因走快怕露出皇後千歲給打的補丁，妳可是說陛下不受聖人教化？陛下節儉如此，知府身為臣子不思如何報君，反處處以民之意，掣肘陛下用兵方略，何來的大義？哪來的忠孝？
　　如何就說不得？！" 鄭鳶壹通大罵，似乎也放開了：" 知府大人代陛下治轄壹方，若是忠孝，當思如何開源節流，為陛下分憂。國富民貧固然有其慮，但我大明今日，民富國弱卻有亡國之優，待到有壹日，陛下無錢調兵，誰來守住江山？誰來抗住東虜？古人讀書，立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齊家，是以' 國'為根本，是以' 治國平天下' 為目的，無國哪有家？這才是大義。反觀今日之江南，夜夜笙歌，處處鶯歌燕舞，又有誰看到京畿之危、朝堂之危、大明之危？！我鄭鳶出身市井，白丁壹名，尚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爾等讀書人卻處處只顧小我，鼠目寸光，此等教化，此等名士，不要也罷！" 這壹罵，卻是連陳洪謐、歸爾禮，乃至整個江南讀書人都罵了。
　　" 妳…妳……" 歸爾禮只氣得臉色發白，手指顫抖，"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 而壹旁的陳洪謐也是壹臉鐵青：" 來人，送客！"
　　鄭鳶也是來了火氣，拱手虛禮壹下：" 告辭！" 轉身揚長而出，走出十來步，停下轉首道；" 明日某再來拜會父母大人！" 說罷這才大笑而去。
　　" 狂徒，狂徒。" 歸爾禮壹直氣難平的。
　　" 爾禮也不必為這等俗人氣憤。" 陳洪謐冷面道，" 妳且先去休息。"
　　" 是。" 歸爾禮拱手退下，" 也請恩府莫要氣壞了身體。"
　　待歸爾禮走後，陳問玉也跳了出來：" 爹爹，這錦衣衛好生無禮！"
　　" 問玉。" 蘇盼凝攔住她，輕輕搖搖頭，陳問玉不明就裏，看向自己父親時，卻見他臉上怒色盡退，陷入壹片沈思之中。
　　" 爹爹。" 陳問玉也不敢打攪，欠身道，" 那我也去了。" 陳洪謐卻依舊在沈思，未曾回答。
　　" 去吧。" 蘇盼凝輕聲道，陳問玉這才離去，卻足見蘇盼凝在府裏的地位，貌似不止兒媳婦那麼簡單。
　　" 公公。" 陳問玉走後，蘇盼凝命人換了茶水，親自端到陳洪謐案前。
　　" 盼凝，妳對此人做何看法？" 陳洪謐突然問到。
　　" 公公是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蘇盼凝微笑道，倒讓陳洪謐微微躲開了眼神，這般模樣便連他也有些扛不住。
　　" 都說說。"
　　" 若是假話，此人目不識丁，壹粗人爾。"
　　" 真話呢。"
　　" 梟雄。" " 哦？" 陳洪謐被兒媳這二字論斷的壹楞，" 評價如此之高？"
　　" 天下興亡，皮膚有責。但憑這壹句話，便不是尋常人能說得出的。"
　　" 不錯。" 陳洪謐捋捋自己的長須，搖頭嘆道，" 他雖激憤，說得道理卻是處處直擊要害。只是，他能看到的，老夫又怎麼看不到，無奈身為聖人弟子，有些事，想得，做不得啊。"
　　" 那公公……" " 老夫終還是壹俗人，有些臉面卻是拉不得的，且看他明日要如何說。"
　　" 那我們……"
　　" 無需多做什麼，等待便是。" 陳洪謐道，卻是有些乏了，自去內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