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遠謀

　　鬼王宗內，在壹陣混亂過後，昏迷過去的鬼王終於再次幽幽醒來，周圍眾人這才松了壹口氣。尤其是小萬，臉色更是蒼白，顯然剛才這壹下讓他受了不小的驚嚇。
　　不過鬼王在清醒過來後，在看了壹眼周圍圍觀眾人後，很快便令眾人退下，只單獨讓小萬壹人留著。
　　待眾人全部退出帳篷後，小萬走上前攙扶著鬼王坐起，同時低聲道：“宗主，您多休息就是，萬事有我在呢。”
　　鬼王卻緩緩搖頭，隨後示意小萬伸頭過來，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壹句話。
　　小萬臉色微變，轉頭看著鬼王，似乎有些驚愕，道：“宗主，妳……”
　　鬼王擺了擺手，神色看上去十分疲憊，但同時又顯得異常堅決，小萬很快明白了他的心意，默默地點了點頭，然後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帳篷裏很快就只剩下了這個重傷的鬼王，他默默地躺在椅子上，周圍先是忽然安靜了下來，但是過了壹會之後，帳篷之外遠處的那些動靜，又慢慢地傳到了他的耳中。
　　除了這座峽谷中原有的水聲、風聲與林中獸吼聲，還有更多的是峽谷裏人群走動的聲音，有人來有人去，只是沒有人在此停留。聲音漸漸變得有些嘈雜，那應該是其他三大派系的人馬也開始動身，離開這裏，或許便往那遙遠的蠻荒而行。
　　事實上，雖然魔教四大宗門的首腦都在此處，但壹來，魔教歷史悠久派系眾多，二來，仇忘語壹統魔教後，這次壹同帶來青雲山大戰的大小門派無數，所以大戰過後散落各地的魔教教徒實際上仍比此山谷中還要多出許多。只是如今聽著那惶惶倉促奔走之聲，仍是讓人有壹種蒼涼感覺。
　　鬼王靜靜地聽著，臉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或許是因為他此刻已經太過虛弱，連這種心境都已經無法讓他動容了，或許也是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其心也僵冷罷了。
　　就這樣過了好壹會兒，感覺中已經有不少人遠去的時候，忽然帳篷之外傳來了壹陣腳步聲，片刻之後，傳來小萬的聲音，帶著讓人不易察覺的敬畏，道：“請進。”
　　帳篷上垂下的門簾被人掀開，片刻後有兩個人走了進來，除了落後壹步的小萬之外，走在前頭的那人，赫然卻是魔教四大聖使之首的青龍。
　　青龍去而復返，面上神情看起來也有些凝重，鬼王看到他以後，像是精神壹振，便欲坐起，誰知身子無力，掙紮了壹下竟然沒坐起來。
　　小萬吃了壹驚，連忙跑過去壹把扶住他，這才攙扶著讓鬼王坐直了，又拿了壹個軟墊放在鬼王身下，讓他可以倚靠著。
　　看著鬼王如此模樣，青龍也是皺了皺眉，搖頭苦笑了壹下，走到鬼王身前，道：“老宗主，妳不好生休養著，喚我過來有何事啊？”
　　鬼王笑了笑，道：“坐。”
　　青龍點點頭，隨手拉過壹張凳子，在鬼王身前坐了。
　　鬼王看著青龍，聲音低沈但吐字仍然還算清晰，道：“青龍尊使，接下來妳與其他三位尊使，是都打算回聖殿麽？”
　　青龍頷首，道：“不錯。前時幽姬也說過了，既然教主遺命已下，我等自然應當遵從。”
　　鬼王“唔”了壹聲，不置可否，沈吟片刻後忽然對青龍問道：“老夫有壹事不明，想請教尊使壹下。”
　　青龍道：“不敢當，老宗主乃我聖教前輩，直呼我青龍本名即可。請說。”
　　鬼王道：“教主溘然仙逝，然而臨終之前，為何不定下繼位之人呢？”
　　青龍沈默片刻，道：“當日老宗主妳也是在場之人，心裏應該也是清楚才是。壹來，是教主並無嫡脈傳人，二來，如今聖教之宗群雄並起，除了仇教主雄姿英發蓋世絕倫外，其余諸人皆不足以震懾群雄。不管選誰來坐這位置，只怕都坐不安穩，反而會徒生事端，引來無數殺戮紛爭，所以教主才不肯傳位於某人的吧。”
　　鬼王緩緩點頭，道：“此言有理，教主雄才大略，見識深遠，想必對此早有所見。只恨天不從人願，令英雄早亡，毀我聖教大業。”
　　青龍輕嘆壹聲，沒有言語。
　　鬼王又道：“青龍老弟，眼下聖教諸派系多已決定回歸蠻荒聖殿，妳對我說壹句實話，回到聖殿之後，妳們到底能否掌握局面，令個派宗門不生內訌彼此爭鬥？”
　　青龍壹皺眉，道：“老宗主何必明知故問。”
　　鬼王嘆道：“那便是又要走原先的老路了嗎？”
　　青龍默然片刻，道：“我四人壹向追隨教主，並無加入教中宗派，也無力主持大局調解糾紛。不過……”他擡起頭望向鬼王，面上露出壹絲期望之色，道：“老宗主，眼下聖教新敗，大難之後，實力最強者唯有貴宗和萬毒門而已，若是妳們共回聖殿，協同進退，或可另有壹番局面。”
　　鬼王皺眉沈思，過後苦笑壹聲，道：“到時候再看吧，總之，為了聖教基業，有我老頭子在壹天，總要竭盡全力就是。”
　　青龍肅容站起，向鬼王端正行了壹禮，正色道：“多謝老宗主，教主若泉下有知，定然也對老宗主贊嘆不已。”
　　鬼王擺擺手，道：“唉，休提教主了，我對他有愧啊。對了，我今日私下請妳過來，除了詢問此事外，還有另外壹事也想與妳說說。”
　　青龍道：“老宗主請說。”
　　鬼王道：“妳們聖教四使，多年來壹直追隨教主，鞍前馬後忠心耿耿，老夫也都看在眼中。只是眼下教主已然仙去，不知青龍老弟妳是否有所打算？”
　　青龍眉頭微挑，但隨即又沈默下來，過了壹會才道：“眼下還未想過此事，卻不知老宗主可有教我？”
　　鬼王咳嗽了幾聲，看起來說話的時間有些長，讓他又覺得有些疲倦起來，但他隨即還是振作精神，慢慢伸出手輕輕抓住青龍右掌，凝視他片刻，低聲道：“青龍老弟，日後若有機會，便來我這鬼王宗吧，我全宗上下必倒履相迎，將諸位敬為上賓。”說罷頓了壹下，頭顱微轉，看了壹眼身旁小萬，又道：“小萬是我心腹傳人，智略天資皆是不凡，日後鬼王宗便要交到他的手中。妳信老哥我壹句話，假以時日，他斷然不會令妳失望。”
　　青龍看了小萬壹眼，若有所思，隨後深吸了壹口氣，對鬼王道：“多謝老宗主美意，今日之言，在下謹記心中。不過眼下最要緊之事，還是要先護衛教主回歸聖殿，至於其他，日後有機會再來向老宗主請益吧。”
　　鬼王點點頭，道：“本該如此。”
　　青龍站起身來，對鬼王壹拱手，道：“告辭了。”說著又對站在壹旁的小萬點點頭，然後大步走出了帳篷。
　　待他離開之後，小萬眼看鬼王神色忽然衰敗下來，似乎整個人瞬間沒了神氣，連忙將鬼王扶著躺下，自己跪坐在他身邊，口中急道：“宗主，妳沒事吧？”
　　鬼王喘息了幾下，擡眼看了看他，有些艱難地道：“我們走。”
　　小萬點點頭，但突然開口問道：“怎麽走？去哪裏？”
　　鬼王忽然沈默不語，就那樣看著他，過了壹會後低聲道：“妳怎麽想的？”
　　小萬似乎早就想過此事，此刻毫不猶豫地道：“我們不能回蠻荒。”
　　“為何？”
　　“蠻荒必亂，到時群雄並起，內訌爭鬥，必定是血海滔天的局面，我們過去不說亡門滅派，至少也會元氣大傷。”
　　“妳竟如此肯定？”
　　小萬深深呼吸，湊近鬼王身前，壓低了聲音，道：“教主既去，聖教已無定鼎之人。四使雖強卻無勢力，合歡、長生二門實力大損，三妙與玉陽資歷不夠，怕是門中便有不服之聲，或有內耗。毒神的萬毒門最為強勢，然而此人野心太大，當有覬覦大位之心，斷不能容我鬼王宗臥榻之側稍息。若我等回歸蠻荒，只怕毒神第壹個要對付的就是我們。除此之外，聖教勢力失衡，又見亂世，正是教中無數奇人異士興風作浪之時，更不用說還有壹眾大小門派都要發狠向上爬，此去蠻荒，百害而無壹利，請宗主明察。”
　　鬼王不語，視之良久，道：“若獨吾等不歸，豈非成聖教公敵，到時候被群起攻之，如何處置？”
　　小萬眉頭緊鎖，顯然對此也是十分頭疼，過了片刻，忽地牙關壹咬，沈聲道：“拖！”
　　鬼王嘴角壹翹，蒼老枯槁的臉上竟是浮起壹絲笑意，看過去似有幾分欣慰之色。
　　小萬悚然壹驚，道：“宗主，莫非妳……”
　　鬼王對他搖了搖頭，示意小萬再度靠近，然後低聲道：“稍後妳領眾人依舊前往蠻荒，壹路緩走慢行，同時暗中使人不斷離開，似人心惶惶流離逃逸之象。所走者以精銳為先，皆令往吾等經營多年之狐岐山基業，自此不得妄動。再者，我命不久矣……”
　　小萬聽到此處登時大驚失色，面色煞白，駭然道：“宗主，何出此言！”
　　鬼王面色不改，道：“不必驚慌，老夫壹把歲數了，早已看開，所慮者唯有這祖宗傳下的鬼王宗基業而已，妳且聽我說完。老夫死後，妳且秘不發喪，壹路至蠻荒邊境荒原時，再將老夫死訊傳告諸人，然後就地駐紮不再前行，先祭奠多日，待其余宗派之人皆過荒原之後，妳再只說老夫手書親筆遺命，意圖歸葬狐岐山，不然死不瞑目。”
　　說著，鬼王伸手入懷，竟是掏出了壹封上了封口的信箋，遞給小萬。
　　小萬臉色數變，望著鬼王又驚又佩，手掌微顫，輕輕接過。
　　“若有必要，將這手信示於眾人亦可，總之到了那時，但有事便盡管往老夫身上推卸，已死之人何懼之有？唯獨有壹點妳需緊記，壹定要將我鬼王宗基業傳承光大！”
　　小萬身軀顫抖，重重點頭，隨即雙膝退後，向著鬼王磕下頭去。
　　鬼王像是卸下心中壹塊大石，長舒了壹口氣，目光漸漸渙散，也不知這壹刻他看到了什麽，只聽他口中茫然咕噥幾句，卻是低聲道：“可惜了，可惜啊……”
　　聲音漸漸低落，終於悄然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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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日之後，在這彩虹谷峽谷壹側山頭上，忽然落下幾個身影站在山頂，居高臨下地向峽谷下方望去，正是以萬劍壹為首的青雲門五人。
　　從山上向下眺望，可以隱約看見原本寂靜的山谷裏此時卻是隨處可見人影，從那些衣著服飾上看，幾乎都是魔教教徒。人人行色匆匆，不少人甚至並未在此停留，直接就向谷外走去，而且明顯地可以看出這些魔教余孽們大敗之後，氣勢沮喪，恨不得都早些離這青雲山遠壹些。
　　魔教中人在青雲山上下造了無數殺孽，與青雲門早已是血海深仇，所以看到下方那些狼狽逃竄的魔教妖人，不管是蒼松、商正梁，還是田不易和曾叔常，臉色都不好看，頗有沖下去大殺壹番的沖動。
　　不過五人之中的萬劍壹顯然對此想得十分清楚，平靜地對四個師弟道：“記住了，我們此行最要緊的，還是潛入蠻荒探明魔教聖殿的虛實，其余之事暫且放過壹邊，妳們也不得沖動壞事，明白了麽？”
　　四人齊聲答應，萬劍壹又向下看了壹陣，忽然道：“說來也怪，這壹路上過來，看到的魔教妖人雖然人數不少，但多是烏合之眾，眼下這峽谷中也是如此。可是我過去常聽說魔教中各家派系極多，應該各有約束，比眼前這些應當更有條理才對的吧？”
　　蒼松也向下看了壹陣，似乎也想到了這個問題，道：“師兄，我亦有此疑惑，按理說，魔教妖人中壹些小門小派的不好說，但像萬毒門、鬼王宗、長生堂這等大派，應該不會如此潰散。”
　　曾叔常在壹旁插嘴道：“會不會是他們在青雲山壹戰被咱們打得心膽俱裂，所以潰不成軍了啊？”
　　蒼松搖搖頭，皺眉道：“應該不會。”
　　萬劍壹沈吟片刻，也道：“蒼松之言有理，魔教妖人雖然可鄙，但能有今日局面，其為首者斷不會是無能之人，我們不可小覷。”頓了壹下，他轉過身來，道：“底下這些散兵遊勇無足掛齒，不必管他們，我們繼續前行。”
　　“是。”蒼松等人答應壹聲，隨即五人再度禦劍飛起，向前方飛去。
　　越過了這片峽谷，迎面是山麓余脈起伏不定，入眼處都是綠色森林，大約過了十數裏，地勢開始變得平坦起來，樹林便慢慢減少，眼前便出現了壹片平原。此刻飛在空中，忽然便有種天地陡然開闊的感覺，只見沃野千裏，河川縱橫，偶有丘陵樹林點綴其中，還有十幾二十處規模不大的村落散落在這片平原之上。
　　這些村子都是多少年來壹直生活在青雲山脈周邊的本地百姓，樸素老實，敬仰仙道，過著日升而做日落而息的日子，年復壹年都是如此。只不過這壹段日子以來，魔教大舉入侵青雲山，妖人肆虐橫行，這附近的村民百姓們倒是大多數都跑光了，或許是要等到這次魔教教徒徹底退去之後，他們才能重返家園。
　　遠遠看去，原野之上不少村落都有火光燃起，黑煙直上天際，顯然在那下邊發生的並不是什麽好事。
　　青雲門在這青雲山上立派兩千余年，對周圍民眾早已視如子民，此刻此景看在這五人眼中，都是面色變色，神色憤怒。
　　與此同時，壹旦飛出了山脈到了這平原之上，失去了山勢的掩護再在空中飛行，便顯得尤為醒目。眼下這附近遍地都是魔教妖人，再如此囂張顯然不太合適，萬壹驚動了附近的魔教教徒，只怕便要多生事端。所以萬劍壹便對眾人示意，片刻後挑了壹處無人地方，紛紛落在地上。
　　此刻，眾人身上當然沒有再穿著青雲弟子服飾，包括蒼松也將道袍換了壹件普通衣衫，看起來五個人便如同常見的遊歷修士壹般，不算特別顯眼。
　　著意避開了幾處起火的村莊，他們沿著壹條往西北方向的古道向前走去，壹路之上倒是沒遇到散落的魔教教徒，不過往常經常在這裏走動的村民和行商們也都是沒了影子，讓這周圍的原野上顯得格外荒涼。
　　走著走著，商正梁哼了壹聲，帶了幾分怒意道：“這些天殺的魔教妖人，此番不知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真是作孽！”
　　田不易看了壹眼離自己等人最近的那壹處村莊裏，火光沖天，似乎隱隱還有哭喊聲傳來，不由得面色壹變，猶豫了片刻後，對萬劍壹道：“萬師兄，那壹處地方，好像還有人在啊？”
　　萬劍壹腳步壹頓，停下身子，其余人也隨之停了下來，紛紛轉頭向那個起火的村莊看去，果然片刻之後，有壹陣哭喊聲夾雜著幾聲狂笑與呵斥聲，壹起傳了過來。
　　只是畢竟隔了壹段距離，那聲音裏到底說些什麽，卻是聽不真切。
　　壹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萬劍壹的身上，萬劍壹默然片刻，忽地吐出壹口濁氣，道：“若是無人村莊被這些妖人燒掠也就罷了，但既然有百姓受苦，我們青雲弟子便不能視而不見。走，過去看看。”